第九十六章 阿瞞和丁香

往事如煙,歷歷眼前。

那時阿瞞不過還是阿瞞,丁香卻在怒放。阿瞞不知道為何會得到丁香的喜歡,可知道丁香為了阿瞞,幾乎綻放了所有花環。

丁香美麗。

阿瞞落魄。

丁香說阿瞞忘記曾經說過的話,可阿瞞真的記得,每日睜開眼都宛若又回到從前的時光。

——那時候他受了傷……因為他喜抱打不平,義氣用事,鬥雞走狗,在父親眼中是不肖,在親人眼中是無用、在旁人看來是無能,只有丁香在榆樹下見他一面,就義無反顧地認為他的好,為了他拋棄家裏,為了他舍卻榮華,坐著簡陋的牛車嫁到曹家,毅然決然和他在一起,紡織維持生計,他頹廢時她鼓勵,他受傷的時候她落淚……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那時候丁夫人不是丁夫人,還叫做丁香。

——那時他本如野狗一樣,沒有個棲身之地,就算父親都不見容,可他負傷的時候,卻終於能有個家,家裏有個人叫做丁香,家裏有盆花也叫丁香。

丁香曾經怒放。

不像今日的一見,鬢角的發絲滿是滄桑。

——他無數次倦累負傷的時候,都蜷縮在家中,感覺生命中那難得的靜謐,難得的安寧,哪怕他傷好後又向往四處去闖蕩。

可闖蕩不意味著遺忘。

眼前的粥飯豈不和以前一樣?

每次受傷的時候,醒來的案邊,都有碗熱氣騰騰的粥飯,肉不多,但滿是甜香。

——那一次他又受了傷,傷得很重,昏迷中只記得有人守候在身邊,漆黑的夢中都感覺到溫暖,睜開眼的時候,卻聽不到熟悉的織布機響,也沒有聞到熟悉的肉香。

——他有了莫名的驚慌,終於發現一切並不是理所當然的那樣,等他走到灶邊的時候,才發現丁香已經倒下,灶上還有熟悉的肉粥飯,丁香嘴裏卻有點未吃完的米糠。

那時候的他比現在要年輕,淚水也比現在要滂沱,可年老的他少流淚了,為何心傷的感覺卻和從前一樣?

原來不流淚,不意味著不心傷。

——那時候他跪了下來,痛哭流涕,遊蕩的心情終於有了分深邃的痛楚,他那時候或許還是個少年,只有那一刻才感覺自己應該如男人一樣。

——她醒來時,他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丁香,阿瞞此生再不相負。”他當然也記得丁香說過的話,死都記得。

阿瞞,你莫要讓我失望!

——那時候,只是為了這句話,他終於奮發,怒斬了惡霸,僥幸過了難關,在父親眼中有了出息,終於被舉為孝廉,入京都為北部尉,立五色大棒,宣令天下,“有犯禁者,皆棒殺之。”

——他不懼權貴,亦敢得罪權貴,數次沉浮,丁香無悔追隨,他亦無悔,他不但要告訴天下,還想告訴那糟糠的結發,她沒有看錯,曹阿瞞本不是一般的男子,不會再讓丁香失望。

可為何今日看到那滿是失落的眼神時,他沒勇氣再說這句話?

他不怪丁香,也從來沒有資格去怪她。

——曹阿瞞,你真的很讓我失望!

這句話如同一枝利箭,瞬間就擊穿了他所有的喬裝,讓他感覺到無邊的憂傷和失望,不為別人,只為丁香對阿瞞的失望。

霧氣內,淚水中,阿瞞還抱著那昏迷的丁香。

嘴唇喏喏。

回憶得過去的時光,卻敵不過流年的滄桑。

※※※

許久的時光,曹操仍是呆呆坐在桌前,望著那碗粥飯熱氣散盡,轉為涼。

“爹。”

曹沖終於走到父親的身邊,拉住了父親的手,小心翼翼道:“是沖兒不好……沖兒本來不該……”

“你有什麽錯?”曹操終於回過神來,澀然笑笑,見到曹洪、夏侯淵還立在他身邊不遠,可日竟西斜。

不知許久,竟過了這些時光?

曹操心中微有惘然,緩緩站起來道:“沖兒沒錯,妙才也沒錯,子廉做的很好。”他只說了這幾個字,嘆了口氣道:“妙才,是孤的錯。”

夏侯淵駭了一跳。

曹操喃喃道:“孤不應該向你發火,不應該讓你去認錯。”

“司空何出此言。”夏侯淵忙道:“妙才一直當司空和……親人一樣,司空有事發火,找妙才來罵再正確不過。”

他的確當曹操是親人,因為他後來娶了丁夫人的妹妹,和曹操情同兄弟,實則連襟,可這時候,他說出親人兩字,卻感覺很是有分沉重。

曹操只是澀然,擺擺手又搖搖頭,負手向外走去。斜陽照下,影子多少有分落寞蒼涼。

※※※

一直待許褚、曹洪、夏侯淵等人簇擁曹操離去,單飛、郭嘉、張遼三人才從遠處轉了出來。

三人見曹操在桌前沉思,早就悄然退下,因為三人都知道這種家事還是不參與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