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世界有救嗎 治國還須庶人劍

跟莊子和墨子一樣,韓非也是既反對仁愛,又反對禮樂的。只不過,莊子喜歡講故事,墨子喜歡講邏輯,韓非則既講故事又講邏輯。

韓非講的故事,最有名的是“矛盾”。

這故事說,有個楚國人,賣矛又賣盾。他先說自己的盾什麽矛都擋得住,又說自己的矛什麽盾都戳得穿。於是有人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如何?那人傻眼。[28]

這就是“矛盾”一詞的來歷。

韓非,是矛盾論者。

但,這跟仁愛、禮樂,有什麽關系?

也有兩個故事,一個叫“秦伯嫁女”,一個叫“買櫝還珠”。第一個故事說,秦國的國君嫁女兒,送了七十個盛裝打扮的丫環作陪嫁。結果,晉公子喜歡丫環,不喜歡公主。第二個故事說,楚國的商人賣珍珠,用香木做成盒子,還要“熏以桂椒,綴以珠玉,飾以玫瑰,輯以羽翠”,結果鄭國人買了盒子,退回珍珠。[29]

結論很簡單:內容與形式是一對矛盾。

仁愛與禮樂,正是這樣的關系。仁為禮之本,故仁愛就是內容,禮樂就是形式。一個人,不能賣矛又賣盾。因此,不能既要仁愛,又要禮樂。

那麽,仁愛和禮樂,哪個好?

都不好。

韓非說,“和氏之璧不飾以五彩,隋侯之珠不飾以銀黃”。為什麽?用不著!這就叫“其質至美,物不足以飾之”。相反,如果必須裝飾,就說明它本質有問題。一個人長得醜,才要化妝;魚蝦不新鮮,才放佐料。這就叫“物之待飾而後行者,其質不美也”。[30]

結論又很簡單:如果仁愛很好,何必要有禮樂?

所以,仁愛不是好東西。

仁愛不好,禮樂更加要不得,因為禮樂是用來給仁愛遮醜的。這樣虛假騙人的玩意,怎麽會是好東西?何況仁愛越是需要禮樂來裝飾,豈非越是證明仁愛有問題?禮樂越是漂亮,則仁愛豈非越是醜陋?

相傳楚國卞和在荊山得到一塊璞玉,進獻楚王多次,不被相信,最終剖石得美玉,舉世無雙。後流轉各國,下落不明。有說被秦始皇琢為傳國玉璽。

相傳隋侯出行遇受傷大蛇,生惻隱之心,取出隨身所帶藥物為蛇敷藥、包紮。大蛇通人性,一年後銜明珠相報,即“隋侯珠”,舉世莫能與之比。

虛假的美掩飾著真實的醜,這就是韓非眼中的禮樂與仁愛。於是,韓非就這樣用他內容與形式的矛盾論,邏輯地同時否定了仁愛與禮樂。

可惜這個邏輯前提是韓非的,不是孔子的。孔子是內容與形式的統一論者。在他看來,沒有內容,形式就沒有必要;沒有形式,內容也無法表現。子貢就說,內容好比皮,形式好比毛,哪個可以不要?如果去掉毛,虎皮豹皮與狗皮羊皮,又有什麽區別?[31]

儒家與法家,簡直雞同鴨講。

不過,如果墨子再世,卻會同意韓非。事實上墨法兩家雖然根本對立,卻相互同情,因為他們都是功利主義者和實用主義者。只不過,墨子講“天下之利”,韓非講“軍國之利”;墨子講“庶民之用”,韓非講“君主之用”。但主張講功利,講實用,則是一樣的。[32]

那麽,墨子為什麽主張兼愛?

因為墨子認為兼愛管用。墨子說,只要做到“兼相愛,交相利”,諸侯之間就不戰爭,大夫之間就不掠奪,庶民之間就不殘害,天下也就太平。[33]

所以,兼愛是必需的,禮樂則沒有用。

韓非則認為,兼愛、仁愛、禮樂,都沒有用。韓非說,儒家和墨家都鼓吹先王愛民如子。然而怎麽樣呢?人民照樣犯罪,君王也照樣殺人。這就怪了。那些人不是已經得到了慈父慈母般的疼愛嗎?為什麽還要犯罪?可見愛不管用。你愛他也好,不愛他也罷,他該犯罪,還犯罪。既然如此,那你愛他幹什麽?

愛不但沒用,還誤國。

韓非說,楚國有個良民,父親偷了羊,他去官府舉報,結果被官員殺死,罪名是“不孝”。魯國有個孝子,因為家有老父,每次打仗都貪生怕死,結果孔子推薦他做官,理由是“仁孝”。楚國那個人,是忠於國家的,卻背叛了父親。魯國那個人,是孝順父親的,卻背叛了國家。這說明什麽呢?說明國之忠臣,卻為父之逆子;父之孝子,卻為國之叛徒。仁愛孝悌,能要嗎?不能!

何況仁愛也未必能夠培養孝子。韓非說,一個浪子不成器,父母、鄉親、師長,愛他也好,訓他也罷,他都置若罔聞。只有官府來抓他,他才乖了。為什麽?害怕。讓人害怕,比兼愛和仁愛都管用。[34]

還有一個故事,也能證明這一點。

這故事說,伍子胥逃出楚國,被守關的官吏捕獲。子胥說,大王通緝我,是想要我一顆寶貴的珍珠,不過現在已經丟了。你要是把我送回國,大王問起來,我只好說珍珠被你私吞,你看著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