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制度與人性 韓非:人性本惡

韓非只不過比荀子多走了一步。

前面說過,孔子是不談人性的。也許他知道,那裏面有一個深不可測的陷阱。孟子被動談人性,卻有保留地說善不說惡,結果留下一個漏洞。荀子為了填補漏洞,不得不把人性一分為二,分成了先天的性和後天的偽,前者惡,後者善。這一步非常關鍵。因為無論荀子如何堅守最後的防線和底線,都在實際上承認了人性中有惡。

這是一個臨界點。

此時,只要有人再走一步,就會質變。

結果,韓非還真的這樣做了。而且,他只是講了幾個故事,儒家倫理就全線崩潰,滿盤皆輸。

那就來看韓非的故事。

韓非說,軍事家吳起,據說是愛兵如子的。他作為魏國將軍攻打中山國時,有一個士兵身上長了毒瘡。吳起就跪下來,親自為這個士兵吮吸毒瘡的膿血。

士兵的母親見了,在一旁哭天搶地。

有人問:將軍愛兵如此,你為什麽還要哭呢?

母親說:當年吳將軍就是這樣對待我丈夫的,結果他戰死了。我的兒子,恐怕也得戰死吧?

講完這故事,韓非沒有發表評論。但他在同一篇文章講了另一段話。韓非說,雇工給地主種地,地主又是送飯又是給錢,是因為愛雇工嗎?不是,是希望雇工能夠多賣力氣。雇工全力以赴,精心耕耘,揮汗如雨,是因為愛地主嗎?也不是,是為了多吃好飯,多拿工錢。[14]

由此可以推論,吳起為士兵吮吸毒瘡的膿血,也不是愛士兵,而是要讓他去當炮灰。是啊,想想看吧!晉人王良號稱愛馬,越王勾踐號稱愛民。結果怎麽樣呢?馬和人都被他們送上了戰場。[15]

於是韓非接著說:開馬車鋪的都希望人富貴,開棺材鋪的都希望人早死。難道因為前者仁慈後者殘忍嗎?當然不是。真實原因是:沒人富貴,馬車就賣不掉;沒人死亡,棺材就賣不出。馬車鋪老板也好,棺材鋪老板也好,都不過是為自己打算,沒什麽仁義不仁義,道德不道德。

這就很能說明問題。

實際上,人性是善還是惡,不用講那麽多道理,看人際關系就行。如果人與人之間相愛或互義,那麽,人性就是本善的,或向善的,或有善的。反之則不是。

那麽請問,在韓非講的這些故事中,人與人的關系是愛,是義,還是利?

利。

韓非說,人,不管是愚蠢的,還是聰明的,在進行選擇的時候都會有所取舍。 取舍的標準也只有四個字:趨利避害。這是人之常情。 故,“利之所在,民歸之;名之所彰,士死之”。人們的追求,說到底無非名利二字。大家都說魯國的陽虎犯上作亂不對。但只要利益足夠大,請問普天之下的大小臣僚,又有誰不是陽虎?[16]

人性,豈非本惡?

所以,沒有人不謀利,也沒有人不算計。

比如伯樂,是備受推崇的。他教人相馬時,如果討厭那學生,就教他相千裏馬;如果喜歡那學生,就教他相普通馬。你以為伯樂高風亮節呀?錯!實際情況是,千裏馬百年不遇,好處來得慢;普通馬天天都賣,傭金來得快。伯樂這樣教學生,難道沒有算計過?[17]

君臣關系,也如此。

韓非說,君與臣,原本是沒有什麽關系的。他們能夠合作,是因為君主需要臣子的智力,臣子貪圖君主的封賞,這才苟且在一起。但無論是君還是臣,都得記住:有害於自己而有利於國家的事,臣不會做;有害於國家而有利於臣下的事,君也不會做。君臣關系,只有各自算好自己的賬,才能建立,也才能鞏固。[18]

因此韓非說——

君以計畜臣,臣以計事君。君臣之交,計也。[19]

這真是驚世駭俗,卻也振聾發聵。

沒錯,韓非是把話說得太絕,因此難免片面。實際上社會並沒他說的那麽黑暗,人心也沒他說的那麽險惡。在他自己的著作中,也不是一個好人都沒有。然而他的觀點,卻未嘗沒有一種片面的深刻。

那麽,韓非的深刻之處在哪裏?

——人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是制度。

表面上看,這並無新奇之處。事實上儒墨兩家同樣重視制度。儒家尊禮,墨子尚同,就是制度。但儒墨兩家的制度,是以仁愛或兼愛為前提的。所以,他們更看重道德。他們的制度,也只有正人君子才能實行。

韓非卻完全不同。

在韓非看來,既然人性本惡,那麽,你就不能指望他變善,更不能指望他行善。唯一能做的,是用制度來防範人們作惡。韓非說——

恃人之為吾善也,境內不什數;用人不得為非,一國可使齊。[20]

意思很清楚:自覺自律的真君子,一國之內找不到十個。著眼於沒人膽敢犯法,則天下從此太平。所以,思想教育是沒用的,以德治國也是不行的,管用的是兩面三刀和嚴刑峻法。兩面,就是賞和罰;三刀,就是勢、術、法。所有這些加起來,就是韓非的所謂“法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