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時代 誰的東晉

公元318年也許是劃時代的。前一年,西晉最後一個皇帝被殺。這一年,司馬睿在建康(今南京)即位,是為東晉元帝。下一年,匈奴“漢國”皇帝劉曜更改國號,是為前趙;羯族將領石勒稱王建國,是為後趙。

從此,東晉據有江南,前趙據有關中,後趙據有關東,南方和北方都換了主人或主角。

北方是胡族做主,南方是士族當家。

胡族和士族,是書寫這段歷史的兩支筆。

南方成為士族的天下並不奇怪,因為東晉的第一個皇帝司馬睿並沒有多少政治資本。他能夠建立流亡政府並登上帝位,完全依靠士族的擁戴和支持。更幸運的是,這些士族還有一個高明的政治家作為主持人。

他就是王導。

王導出身名門望族,瑯邪人(瑯邪讀如郎牙,也寫作瑯琊,在今山東省臨沂市),跟原本是瑯邪王的司馬睿是老朋友,東晉帝業其實出自他的深謀遠慮。王導很早就看出中國將亂,便勸司馬睿謀得安東將軍職位,渡江移鎮建鄴(晉湣帝時改名建康),為將來做準備。[16]

事實證明王導很有遠見。九年後,西晉果然滅亡。北方士族沒了故鄉,南方士族沒了中央。在政治和文化兩方面都舉足輕重的大族紛紛南下(史稱“衣冠南渡”),流亡的難民雲集建鄴(建康),建鄴成為另一個洛陽。

司馬睿的稱帝,似乎順理成章。

然而初來乍到的司馬睿卻沒什麽威望。北方士族對他沒有信心,南方士族對他心存疑慮,就連司馬睿自己也覺得寄人籬下,頗有些惴惴不安。

做工作的又是王導。

王導很清楚,中原必將淪陷,晉室不可復興,唯一的出路是偏安江左,與北方胡族劃江而治。如此,或許還能保住世家大族的既得利益,華夏文明的薪盡火傳。

這就需要有一個司馬家族的人來當皇帝,也需要南北士族的通力合作。有了前者,才能維持“華夏正宗”的名分;有了後者,新政權才不至於是空中樓閣。

永嘉之亂後,中原世族南遷主要有兩條路線——遷往長江下遊與長江上遊。青徐之地的上層階級,多遷往首都建鄴附近,而殖產興利,則在會稽、臨海之間的區域。次等氏族為避開江左名宗,則遷往京口、晉陵(今江蘇)一帶。南陽、新野地區(今河南)的次等氏族及雍秦流民,則遷居襄陽(今湖北),形成一個由中層社會階級組成的強大的武力集團。

可惜這很難。北方士族視江東為“蠻夷之地”,視南人為“亡國之余”(孫吳政權的殘渣余孽);南方士族則把北方士族看作入侵者,痛恨他們侵犯自己的地盤和利益。調和二者之間的矛盾,成為關鍵。

為此,王導殫精竭慮。他甚至學會了說吳語,不像其他北方士族那樣堅持只說洛陽話。他又發明僑寄法,在南方士族勢力較弱的地區設立僑州、僑郡、僑縣,相當於北方豪門在江東的特區和領地。這就兼顧了雙方的利益。更重要的是,他爭取到了南方士族領袖的支持。[17]

比如顧榮。

顧榮出身吳郡四大家族,祖父顧雍是孫權的丞相。由於王導的努力,顧榮率先向司馬睿表示擁戴和支持,而且兩人有過一次意味深長的對話。

司馬睿說:寄居在別人的國土上,很是慚愧。

顧榮則跪下來回答說:王者以天下為家,請陛下不必對遷都一事過於在意。[18]

這其實就是一種默契了。司馬睿代表新政權和北方僑居士族承認江東的真正主人是當地土著,顧榮則代表江東土著士族承認司馬政權是華夏正宗,並與之合作。從此南北一團和氣,東晉和南朝的基業也由此奠定。[19]

王導成功了。

顯然,沒有王導,就沒有東晉。

對此,司馬睿心知肚明。因此登基之日,他竟然一再邀請王導跟他同坐禦床,接受百官朝賀。王導只好謙恭地推辭說:如果太陽與萬物同輝,臣下將如何瞻仰?

司馬睿這才作罷。[20]

不過,王導沒有與東晉皇帝並尊,晉帝也無法與王家爭權。東晉初年,行政權在王導手裏,軍事權則由王導的堂兄王敦掌握。王導內執朝政,王敦外掌兵符,實際權力絕不在皇室之下,時人語曰:王與馬,共天下。

東晉究竟是誰家的,豈非一目了然?

實際上,君臣共治是東晉一朝的特色,只不過這個王朝只有半壁江山,參與政治的權臣也不僅王導一家。準確地說,東晉政治是高級士族輪流坐莊,權威和影響最大的則是四大家族(以執掌朝政先後為序):

王氏:王導;

庾氏:庾亮;

桓氏:桓溫;

謝氏:謝安。

舊時王謝堂前燕,即此之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