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那些女人

永嘉元年(145年),也就是沖帝去世那年,東漢朝廷收到一封多人聯名的舉報信,舉報當朝太尉李固目無君父。證據是:沖皇帝出殯時,道路兩旁的臣民無不痛哭流涕,李固卻濃妝艷抹,搔首弄姿,左顧右盼,走著貓步賣弄風情,只有自戀之意,全無悲痛之心。[1]

啊!李固是女人嗎?

不,男人。

但看起來,比女人還女人。

不知道這是不是顧影自憐的第一例,但男人的女性化在東漢末年應該已經開始,後來的魏晉名士只不過登峰造極而已,盡管李固可能是冤枉的。[2]

何晏他們,則確實不男不女。

這未必是什麽好兆頭。因為男人的女性化只可能有兩個原因,要麽是文明的精致化,要麽是文明的粗鄙化。精致就追求細膩,難免英雄氣短;粗鄙又要假裝文雅,只能兒女情長。但無論哪種原因,結果恐怕都一樣。

是的,雄性激素減少,變得娘娘腔。

娘娘腔盛行於魏晉,除了文明的精致化,也與士族階級有關。魏晉士族不同於歐洲騎士、日本武士之處,在於後者尚武,前者崇文。文則雅,雅則柔,雅化的同時往往也是陰柔化。所以,隋唐新文化,就主要得靠北方漢化的胡人來開創,這正是下一卷《南朝,北朝》要說的。

不過,魏晉的男人雖然女性化,魏晉的女人卻相當出色和能幹。這也許要拜禮崩樂壞所賜,或者那時的男人實在萎靡不振。總之,讀《晉書·列女傳》和《世說新語·賢媛》,你會發現那裏面的女人一點都不比男人差。

比如許允之妻。

許允之妻是衛尉(首都衛戍司令)阮共的女兒,長得奇醜無比,因此許允在新婚之夜便不肯進入洞房。後來經朋友勸說勉強走入房內,又掉頭就跑。允妻知道他這一去再也不會回來,便一把拽住許允的衣襟不放。

於是許允說:婦人四德,你有幾個?

四德,就是品德、言語、容儀、女功。

允妻答:只差一個。

接著她反問:士人的美德,夫君又有幾個?

許允答:一個不少。

允妻說:好德不好色,也有嗎?

許允這才發現此女非凡,於是夫妻情好日密。

實際上許允之妻頗有大將風度。許允擔任吏部郎(相當於中央組織部副部長)時,被人舉報以權謀私,提拔任命的都是自己的老鄉。魏明帝接到舉報,立即下令派禁衛軍將許允捉拿歸案,許允也只好去見皇帝。

全家人號啕大哭。

允妻卻鎮定自若。她對家人說:不要哭,老爺一會兒就會回來。又交待丈夫:見了皇上只能講理不能求情。

許允聽了妻子的話。他對魏明帝說:知人善任,是用人的原則。臣之所選,都是臣了解的人。請陛下查檢他們是否稱職。如果有不稱職的,臣甘願領罪伏法。

查檢的結果,是許允被無罪釋放。

回家時,妻子已經煲好了小米粥在等他。

不過許允終究還是卷入了李豐、夏侯玄的案子,被司馬師逮捕,最後死在流放的路上。消息傳來時,允妻正在織布。她跟上次一樣神色不變,只是淡淡地對報信的門生說:早就知道會是這樣。她也謝絕了門生幫她藏匿兒子的好意。允妻說:孩子們不會有事的,用不著藏起來。

實際上她的兒子並非沒有危險,司馬師也果然派了鐘會前來查看。司馬師的指令很明確:如果許允之子的德才與父親相近,那就必須斬草除根。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許允之妻卻從容應對。她交代兩個兒子:既不用擔驚受怕,也不用耍小聰明,老老實實有問有答就好。哭是要哭的,但不要太悲哀,還可以多少問點朝廷的事。

兒子果然平安無事。[3]

這就是大智慧了。這種大智慧,許多女人都有。只不過在男權社會,她們沒有用武之地,只能在動亂之時幫自己的家人站穩腳跟,渡過難關。

比如辛憲英。

憲英是曹魏重臣辛毗(讀如皮)的女兒。司馬懿發動政變時,她的弟弟辛敞是大將軍曹爽的參軍。當時,司馬懿關閉了洛陽城門,曹爽和皇帝在城外。曹爽的部下決定闖關出城救援,要辛敞也一起去。

辛敞拿不定主意,去問姐姐。

憲英說:曹爽必死無疑。

辛敞說:那我就不該出城了吧?

憲英卻說:怎麽能不去?職守是人之大義,悲憫是人之常情。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是大將軍的屬下,當然要去救援,這只不過是盡職盡責隨大流罷了。

於是辛敞出城,曹爽也果然被殺。事後,辛敞不無感慨地說:幸虧向姐姐請教,差點成為不義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