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馬崇禧口述

時 間:2016年3月1日

地 點:北京宣武門東大街某居民樓

訪談者:定宜莊

[訪談者按]從台灣歸來之後,幾經周折,仍然是在馬喆先生的幫助下,我終於找到了馬家老三馬崇禧先生,並有幸為他再次做了訪談。在他的二哥已經辭世、我也已經面見過他大哥之後,雖已相隔十年,我們之間卻已不再有陌生之感。

這篇口述,其實是一些片段,可以作為前面兩篇訪談的補充。其中有必要提及的,是馬崇禧先生講到的他大哥跟隨國民黨傘兵赴台之後,家裏對他的牽掛,這是馬榮祥先生未曾講到的。

我2006年對馬崇禧先生所做的訪談,有中國人民大學歷史系博士生蘇柏玉同學參與和協助,她對馬先生及其家庭的描寫很具體也很細致,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感受,照錄如下,以供參考:

我一共去過馬崇禧家兩次,第一次是2016年3月25日,去取馬先生提供的一些老照片。他所居住的居民樓已有一定年頭,沒有電梯,原本應是一層三戶的設計,馬家將三戶打通,只留了一個大門出入。進去後三戶開門即通,關門各成一戶,分別是馬崇禧、馬崇傑和馬家父母的居室。這種布局讓我覺得很有趣,他便帶我簡單參觀了一下。馬先生的父母均已去世,他們的客廳被布置成了一個紀念堂,墻上掛著祖輩父輩的照片,還有一些友人贈送的字畫,環境非常整潔雅致,幾案上擺著鮮花。馬先生還收藏了很多關於長輩的剪報,其中有兩張被特意放大鑲框,一張是正在炒疙瘩的姥姥,另外一張是祖父和祖母在清真正源寺碑旁的合影(見下文附錄),都附有當時的報道。這讓我對這個家庭有了更加感性的認識:馬連良儉樸度日,養家糊口;馬崇年、馬崇禧在言談話語中對伯父的敬重和維護;馬榮祥想方設法一定要到美國去,以和家人取得聯系……這些行為是一種非常天然的情感流露。過去這種大家庭的生活,長輩與晚輩之間的教導照顧,兄弟姐妹之間的深厚感情都是我們這代在小家庭成長起來的孩子所難以感受和擁有的。這是這篇口述給我印象最深刻的部分。

馬崇禧近照(本人提供)

1.二哥和二嫂

馬崇禧(以下簡稱馬):(談二哥馬崇年的死)可惜了他的這一身本事,可惜了他會的這麽多戲!今年他一周年的時候就該刻碑了,回民講究一年之後修墳立碑。我給他寫的碑文,他們(指馬崇年先生的兒子)讓我寫的,我也寫了。我寫的時候我就感覺,哎喲,我哥哥真不賴。

定:他現在是葬在……

馬:漫水橋,在盧溝橋的西北方向,有回民公墓。哎喲那回民公墓可大了。現在政府尊重回族習俗,又劃了兩個縣為公墓占地,原住戶都給遷移走了,就為了給這公墓騰地方兒。這回民也是太多了,就走的這一位位老先生老太太們,太多了。

定:馬崇年先生,他會的戲特別多是吧?

馬:他會二百多出戲。還不只是他跟我說的,是別人跟我說的。我二哥會二百多出戲,因為他在坐科的時候唱花臉,出科以後,那會兒的社會,我還記得有幾句老百姓唱的歌詞:“前門趕出狼,後門進來虎……”畢業即失業,哪兒盡唱戲的?誰養活得了啊?那會兒都私人劇團,尤其我伯父到香港一去,這邊(指我家)更沒有主心骨了,所以他曾經一度改行。

定:他改行做什麽?

馬:開始在一個雜貨鋪裏學徒。後來經我舅舅介紹學牛羊行,一看見那牛一摸哪兒就能知道多少斤。

定:那是他多大的時候?

馬:從榮春社畢業,不到二十歲吧,也就十八九歲。您知道《紅燈記》那李鐵梅賣煙卷兒,挎一筐,大圍脖一圍?我哥哥還賣過煙卷兒呢。那會兒串大街,走小巷,邊走邊吆喝(唱):“抽煙卷兒,買煙卷兒,抽我的煙卷兒,買我的煙卷兒”,就那樣也賺不了幾個錢。您看我們兄弟七個,姐妹三個,指著我父親一人能養活嗎?所以把我大哥馬榮祥、二哥送去學戲啊,減輕家庭負擔哪。

後來1949年解放了,京劇開始恢復了,我爸爸說你是原來學戲的,還回本行唱戲吧。那時候他一來是為了發展自己的藝術,二來是為了家庭生活,當時他應好幾個班社,我在您這個班子也應,醜行,我在他那個班子也應。我二哥活著的時候跟我說,有一次在大柵欄,三慶戲園演戲,演完戲以後,都來不及卸裝,坐了有軌電車,直到齊化門外,就是朝陽門哪,朝陽門外有一個劇場,到那兒趕著給人演出,您說容易嗎?

定:真是不容易。包括馬連良先生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