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元四客卿史實考論》序劄馬剌丁與《大一統志》

錢健先生《唐元四客卿史實考論》考察唐、元兩代四位在華仕宦的外國人阿倍仲麻呂、藤原清河、劄馬剌丁與愛薛。我不懂隋唐史,只能從元史與中外文化交流史的角度談一點題外話。

在世界各文明中心中,尼羅河下遊的古埃及與兩河流域的古巴比倫文明相離較近,自古便有密切的聯系。印度河流域的哈拉帕文化與西亞相距不遠,古人可循海道往來於波斯灣與印度河口之間,考古發現證明古印度河文明與西亞古文明之間亦間有往來。而作為東亞古文明的源起地的中國黃河、長江中下遊地區,從大尺度地理看,遠離其他各文明中心,處於相對較為封閉的位置。

東亞大陸的北部是草原、荒漠與森林,因緯度高,嚴冬漫長,且遠離東南季風影響區,氣候幹旱,不適於發展農業文明。其東瀕臨西太平洋的幾個邊緣海:日本海、黃海、東海與南海,隔海不遠是大致與東亞大陸海岸平行的西太平洋島弧:千島群島、日本列島、琉球、台灣與呂宋列島、巴拉望群島。這些群島人口與面積有限,互相往來不便,不足以獨立發展成有世界影響的文明中心。西太平島弧以東是浩瀚的太平洋。從華南至東南亞的東亞南部,山嶺眾多,交通相對不便。東南亞大陸以南的海中散布著數以千計的島嶼——印度尼西亞諸島,交通相對不便。東亞的西部是沙漠—綠洲與高山(青藏高原),自古被人們視為畏途。因此東亞文明與其他文明相較,有很大的獨特性。而以黃河、長江中下遊農耕業為基礎發展起來的中國文明,則是東亞文明的中心,在東亞歷史、文化發展的歷史長河中,數千年以來一直起著火車頭的作用。

後來,由於交通條件的發展,東亞與世界其他地方隔離的狀況逐漸改變。先秦時代中國與西方已經有間或的聯系。西漢時張騫鑿空西域,東西交通進入一個新時代。此後,東西文化交流經歷了三個高潮時期,即:

一、以兩漢—隋唐佛教傳入為標志的印度與西域文明輸入高潮。

二、以蒙元世界帝國建立為契機而出現的東西文明交流的新高潮。

三、以大航海時代為起點的西方文明對世界各地的滲透。

本書所考論的後兩位人物劄馬剌丁與愛薛,便是上述東西交流第二個高潮時代的重要人物。元代是實行種族等級制的社會。劄馬剌丁與愛薛是均為色目人,其中劄馬剌丁是回回人,而愛薛是聶思脫裏教徒,也屬於廣義的回回人。中國境內各民族絕大多數是世居民族。但有少數幾個民族不是這樣,回族為其中之一。明代以後,回回人形成自我意識,開始出現將回回人入華上溯至隋唐的著述。當代多數研究回回人歷史的論著,均接受這種構建。

實際上,唐宋時代泛海而來定居於中國東部沿海港市,如廣州、泉州、杭州、揚州等地的蕃客人數極為有限,且其中除穆斯林之外,還有其他各種宗教的信徒。如果沒有特殊的歷史契機出現,這些落腳於東南沿海地區的蕃客,很可能會如同隋唐時代入華的景教徒、摩尼教徒一樣,逐漸消失。換而言之,在回族的祖先中,源自唐宋時代外來移民的成分很小。當代回族人中,也極少有人可將自己的家系追溯至唐代。

13世紀成吉思汗及其子孫的武力擴張,造就了東起太平洋、西抵地中海、北逾北極圈、南達印緬的疆域空前蒙元帝國。大批回回人,包括官吏、學者、宗教人士、科學家、工匠、商人等,隨蒙古軍萬裏跋涉,來到漢地定居下來。其規模之大,堪稱古代東西方之間最大的移民運動。入明以後,繼續有域外穆斯林入華,融入已經定居下來的回回人群體。我國的回族人,主要是這些人的後裔。隨著回回人的入華的,不僅是人員的流入,也是空前規模的文化的輸入。伊斯蘭世界的整個文化體系,如天文學、數學、地理學、醫藥學、工程學、礦物學、語言文字學、宗教學等,均被回回人帶入漢地,在這裏落腳生根。

劄馬剌丁(Jamāl al-Dīn),就是這一時代文化交流的重要代表人物,因此受到中外學界的重視。劄馬剌丁又作劄馬魯丁等,為不少元明史料提及,較為集中者為《元史》(如《天文志·西域儀象》,《百官志·回回司天監》),王士點、商企翁所編《秘書監志》及許有壬的《至正集》等。他是回回人,但漢文史料中僅稱其為“西域人”,未確言其來自何處。伊利汗國史家拉施都丁(Rashīd al-Dīn)在其所撰《史集》(Jāmi‘al-Tawārīkh)中,在言及旭烈兀批準伊利汗國天文學家納速魯丁(Nasr al-Dīn)於伊利汗國境內的蔑剌合(Maragha)建立測天台的背景時,提到元憲宗蒙哥合罕曾打算建立司天台,下旨由不花剌人馬哈麻·宰底之子劄馬剌丁·塔希兒(Jamāl al-Dīn Muhammad Tāhir ibn Muhammad al-ZaidīBukhārī)(注:(《史集》第3卷,巴庫1957年阿裏·紮德波斯文合校本與阿倫德斯俄譯合璧本(Рашид-ад-Дин,СпорникЛетописей,Баку,1957,т.3),俄譯本,第48頁;漢譯本,第73—74頁。)掌管其事。拉施都丁所提到的這位劄馬剌丁即本書所論及的回回科學家劄馬剌丁,足見他是不花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