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發現的土地想象美洲(第3/12頁)

阿茲特克部落裏有些野蠻傳統讓西班牙人大為震驚,但西班牙對美洲土著城市的摧毀,以及對當地部落實行劫掠屠殺的兇殘程度甚至超過了阿茲特克人。盡管如此,“後哥倫布時期”的本質特點卻不是殘殺,而是歐洲對新世界在文化上緩慢但強勢的侵蝕,這種文化侵蝕也一直貫穿於歐洲人在美洲的探索,以及後來進一步開拓美洲的全過程中。從最早的歐洲探險時期開始,歐洲人對於殖民者與當地土著之間的關系就有一種近乎矛盾的看法。從經濟學的角度講,當地土著似乎是理想的剝削對象。從宗教的角度講,他們又適合作為傳教對象。歐洲人對於適應新世界的文化毫無興趣,也從未認真考慮過以歐洲規範去同化原住民將有何影響。在他們眼中,這些非歐洲人既是潛在的宗教皈依者,又是陌生的“他者”,這種不確定的矛盾視角不僅存在於西班牙殖民過程中,也是16—18世紀整個美洲殖民進程的一個整體特點。

要探究歐洲對後哥倫布時期美洲的影響,還必須考慮到當時歐洲自身的一些發展,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印刷業的崛起。印刷業被很多學者視為建立現代國家的基石之一,15世紀開始興起的印刷術不僅帶來了書籍和木版畫的興盛,也讓越來越多的歐洲人擁有了地圖。對於當時的歐洲來說,早期印刷業的發展主要推動了不同理念的宗教教義的廣泛傳播,但當歐洲的視線投向大西洋對岸之時,圖像傳播便與文字傳播具有了同等重要的意義,正是這些印刷品裏的圖像幫助他們先期適應了彼岸的環境。在人類的一般活動中,當然也包括在歐洲的探險時期,一份地圖往往更能反映出編繪團體的目的,而非編繪對象的實情。人類社會早期繪制的地圖多服務於軍事,當時歐洲編繪的美洲地圖幾乎就是一張藏寶圖。例如,巴蒂斯塔·阿格內塞(Battista Agnese)於1544年編繪的世界地圖中,就清晰地標注了去往新世界中西班牙銀礦的航海路線以及麥哲倫環球航行的路線,但對於北部地區的繪制卻相當模糊——而正是在這片北方土地上,日後建立起了美利堅合眾國(見圖1)。

從早期的美洲地圖可以直觀地看到歐洲當時地理知識的範圍與局限,也能看出歐洲對於美洲的想象。阿格內塞1544年繪制的地圖顯示,16世紀的北美洲仍是一片“未知之地”,南美洲則被描述為一片財富與危險並存的土地。早期地圖裏的這些附加信息都傾向於制造轟動效應。哥倫布航海之後發行的出版物中也有關於新世界的插圖,其中對於西班牙殖民者和美洲土著的描繪都不討人喜歡,給歐洲對於美洲的想象蒙上噩夢般的陰影。這一時期的很多插圖都出自荷蘭裔雕刻師特奧爾多·德·布裏(Theodor de Bry)父子之手,他們在1590—1618年繪制了多卷版畫圖集,為關於歐洲美洲接觸主題的各類出版物創作了許多版畫,其中就包括讓·德·萊裏(J. de Léry)的《讓·德·萊裏巴西大陸之旅(1556—1558)》(Le Voyage au Brézil de Jean de Léry 1556—1558,1578年)。德·萊裏是一位法國新教牧師,同時也是一名作家,他跟隨一支探險隊去了巴西,而後在圖皮南巴人的部落附近定居下來。德·萊裏親眼目睹了那裏的部落生活,尤其是看到圖皮南巴人如何“將一些敵人殺死、分解、烤熟並吃掉”,感到萬分震驚。這些描述配上布裏的版畫,可能也讓當時的讀者震驚不已。

在描述新世界裏的土著部落時,德·萊裏的文字和德·布裏的圖像並不都是令人不安的,也會經常側重呈現一些和平的生活景象。但涉及歐洲美洲接觸的內容時,德·布裏呈現的往往都是些殘忍的場景,尤其是那些反映西班牙人殘暴行徑的版畫。在他的版畫中,西班牙殖民者和他後來描繪的圖皮南巴人形象極為相像。他曾為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薩斯(Bartolomé de Las Casas)的《西印度毀滅述略》(Short Account of the Destruction of the Indies,1542年)創作版畫(見圖2),從書名就已經可以想見書中描述的內容。德·布裏為這本書繪制的插圖並非憑空想象,而是至少部分忠實地反映了書中關於歐洲如何探索新世界的文字描述。

德拉斯·卡薩斯是西班牙的一位多明我會(Dominican)牧師,他目睹了西班牙在伊斯帕尼奧拉島以及古巴的暴行,從個人經歷出發,發自內心地控訴了西班牙殖民者對土著部落施以的駭人聽聞的殘忍行徑。德拉斯·卡薩斯極為反對這些暴行,指出美洲的土著部落應當得到認可與平等對待,他在這方面的思想無疑超越了同時代的人。然而,他主張的解決方案卻僅僅是換一種剝削對象:用非洲黑奴來代替印第安人勞動。他自己在晚年也對此懊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