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談,清流之余緒(第2/2頁)

流民諸帥不過無文,豈皆白癡?蔡豹、郭默,前車共鑒。抱血誠而萬裏歸義、懷怨毒而反戈內向者,前後相繼。祖約之淮西集團、蘇峻之海岱集團、姚襄之秦涼集團,皆侯景之先驅。桓氏之雍荊集團、宋武之北府(徐州)集團、齊高之青齊淮北集團、梁武之樊鄧集團,終置馬棰於拂尾之上。

名士之太極、輿論二學,亦與時俱退。謝晦之易君蹈死,較清談伴友謝傅(謝安)、簡文(司馬昱)之從容默契,相去萬萬。謝朏[52]之舉燭默耳,唯求自保耳。迄於梁陳,名士化為膏粱,久矣不知“五十年練筆”為何物,目“五分鐘作畫”為作秀現場,是以洋相百出,為武夫所嗤。子山(庾信)受梁武帝特達之知,守朱雀橋,據皇城要津。以“江南多好臣,歲一易主”定理,因應政變,乃名士基本功、相業之根芽。衛主破賊,名垂竹帛固無不可;順天應人,以儒門看家本領“愚君政策”,令彼入我範圍,其功亦屬不細。而子山乃坐床食蔗,擺足顧榮、謝艾羽扇綸巾,王氏兄弟臨白刃而不動之造型,不意羯胡一矢及蔗,修心功底盡露,主帥棄橋狂奔,三軍解體,武帝餓死台城。王褒侍元帝,臨危以速降為奇策,署家奴以自免。王克迎湘東王師,北來降人(身即夷狄之畔臣)王僧辯有“甚苦,事夷狄之君”之譏,乃不知所答。百年卿相智不及武人,“重人物”之江左人物衰弊,時也數也。梁亡則南朝氣盡,陳家與蠻夷共治;一統則關隴與河北爭,江東不與。華夏之余燼名存實亡,文中子志建鄴平毀[53],哀禮樂也。

輿論政治開辟門閥政治,輿論領袖由學閥而政閥,唯華夏有之。六朝門第非如錢穆所雲“棄儒入道法”,實則門第自身及其命脈——家風家學家教皆儒學“賢人主義”“道德輿論主義”“禮樂價值觀”“政治倫理家族化”邏輯終點。“王氏青箱學”集儒化家族五百年之大成,“傳統中國社會結構”“唐式家族”“差序格局”“多子偏好傳宗接代主義”皆凝固於魏晉,大異秦漢原子化小家庭及其節育主義,唐人掠其美(或惡?)。[54]廢秦刑典,用周變秦,亦於魏晉之間。王郎之拒曹公,儒化刑政之最後勝利也。唐人通盤繼之,無所創益,面目迥異漢獄純用秦政、文法吏自成階級與儒生齊,列朝於唐僅補綴耳。

儒學和平演變,唯有自政治表層深入社會家庭日常生活,始能牢不可破。貌似拋棄政治者,實為民間設想轉為既成體制,已失爭議價值。無此日常儒學及其家族傳承主義,華夏未必不效羅馬,淪為地理名詞,奉山河於用通古斯語、信佛教,以普六茹、樹洛幹為習用姓名之新邦。成敗臧否,殊亦難言。

附注:

六朝門第有“社稷之忠”理論,大意敷陳“晏子不死君難”說,以為君主有二身:死社稷者,社稷之臣從之;死私怨者,私屬膩友從之。為士人者,自署於私屬之列,不知廉恥也。南朝之多“好臣”於“歲一易主”之日,不斷運用上述理論。

六朝及初唐君主於此論不甚愜意,拔寒人、用蕃將為其抵制手段。貌似四肢發達頭腦簡單者忠誠度高,殺身殉君(秦繆所以為“繆”者)、事君以私,為太子所不甘為、儒臣所不能為,宋齊二明帝、梁武元二帝、唐太宗玄宗皆有切身體會和無限感慨。藩鎮多以蕃兵成,“我胡人也,忠一人耳,不知有他”台詞反復現身,無論勤王拒畔,還是從主謀叛,皆以“忠一人耳”為理論依據。

延及後世,乃有金世宗、元世祖之“南人(漢兒)多智,畢竟自家骨頭根底”學說。北洋諸將之“北人誠樸忠信,是以得國,教部諸公新文化乃南人欲以機詐覆我民德”學說,現今之“知識分子就是心眼多(或上海人就是小聰明),還是工農幹部(或北人)靠得住”言論,可相發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