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真正的人文主義音樂”:流亡作家談莫紮特(第2/10頁)

愛因斯坦的努力造就了莫紮特研究中的一項重要成果。他把克歇爾1862年的原版目錄從551頁擴充到984頁,另寫了長達49頁的引言。然而,布萊特科普夫和黑特爾究竟能否履行合同,出版這份大作,則未有定數。畢竟,自1933年起,所有出版商都必須遵守納粹對猶太作家作品的出版禁令。除了納粹的種族政策之外,愛因斯坦在1933年離開德國之後對德國持明確的敵對立場,這對出版他的成果而言也是一塊絆腳石。這位流亡作家始終觀點鮮明,在表達反對納粹文化觀方面不留余地。1933年10月,剛暫居倫敦,他就在《每日電訊》(Daily Telegraph)發表了題為《政治與藝術:音樂在新德國的情況》的文章,開宗明義地說“獨立於政治,才是正確的藝術之道,音樂尤其如此”。愛因斯坦認為,國家社會主義者雖然大張旗鼓,但沒有能夠改變音樂界一絲一毫,因為希特勒和戈培爾一直“對德國的任何偉大的音樂創作者都無動於衷”[315]。1933年11月號的《音樂時報》中,他又表達了相似的觀點,如此描述納粹運動對音樂的濫用:“平庸降臨了,它認為時機已到,而更開明的靈魂必須臣服於它。”他譴責了納粹理論中“對純粹物質的民族主義和這個詞真正意義的天真混淆”。雖然莫紮特是“人性的一個偉大使者”(他在四年後將重提這個說法),但“今天的德國已經失去了家園,甚至在音樂方面”[316]。

可想而知,納粹媒體在回應愛因斯坦時充滿惡意。阿爾弗雷德·羅森堡的刊物《音樂》在1934年5月號發表社論,文中既譴責愛因斯坦,也譴責《音樂時報》發表這樣的文章:

倫敦得到了莫斯出版社(Mosse Publishing House)的前樂評人阿爾弗雷德·愛因斯坦,也就得到了“最偉大的歐洲樂評人”。每一個在柏林和慕尼黑親自見過愛因斯坦的人……都知道他公然與一切雅利安藝術為敵。他從一開始就強烈地排斥每一個基督徒,表揚每一個猶太人,無論他們成就幾何。倫敦的音樂雜志《音樂時報》沒有表現出更高的思想,他們熱情擁護這位猶太音樂人,讓他在專論當代德國音樂生活的一期刊物的頭版發表專文。我們不必專門引用這篇檄文裏的話,因為顯然每一行裏都充斥著這位作者的肮臟言論。[317]

與此同時,盡管《音樂》視愛因斯坦為政權的敵人,在德國仍有其他人繼續認可他的成就。在音樂學同行中,弗裏德裏希·布魯姆(Friedrich Blume)在奧伊倫堡出版的莫紮特鋼琴協奏曲微縮總譜的介紹性前言中感謝了愛因斯坦的專業見解和幫助;這一系列樂譜從1933年起陸續出版。1936年,庫爾特·索爾丹在彼得斯新版莫紮特鋼琴作品中也致以同樣的謝意。[318]

甚至在第三帝國反猶氣候高漲的時候,在樂譜前言中表達對愛因斯坦的認可和批準以他的名義出版相當重要的音樂學著作,也是兩回事。布萊特科普夫和黑特爾顯然處在兩邊為難的境地中。從法律上講,公司也許不得不履行和愛因斯坦的合同;經濟上,公司也不願放棄出版其成果所帶來的收益。此外,公司的海外代理已經掀起了對這份新目錄的極大興趣。例如,1936年6月號的《音樂時報》就刊登了廣告,宣布這份目錄即將出版,並對月底前就預訂的讀者許以優惠條件。[319]

從這一點看,愛因斯坦的著作在1936年中期可能已經付印。但出版延期了一年,很可能是因為布萊特科普夫和黑特爾必須等待政府的出版許可。實際上,根據出版社一位領導海爾穆特·馮·哈塞(Hellmuth von Hase)在戰後寫的回憶錄,他不得不向帝國音樂局局長彼得·拉貝(Peter Raabe)本人提出請求,才得以發行這套目錄。[320]

愛因斯坦的修訂版克歇爾目錄最終得以出版。隨後,阿爾弗雷德·羅森堡的音樂專家赫伯特·蓋裏克就責備拉貝屈服於萊比錫出版商的壓力。一個流亡猶太人的利益竟以這種方式在第三帝國得到推廣,他覺得匪夷所思。[321]然而,雖然有蓋裏克的反對,這份目錄的出版在納粹德國似乎沒有引起任何注意,所有德國音樂學家都對它無動於衷。顯然,德國最重要的音樂刊物都沒想評論這份目錄,布萊特科普夫和黑特爾則從實際情況出發,沒有在德國刊登廣告宣布它的發行。公司甚至花了很大力氣抹除愛因斯坦的成就。在1937年5月號的業界刊物《布萊特科普夫和黑特爾出版社消息》(Mitteilungen des Verlages Breitkopf&Härtel)中,有一篇三頁長的文章宣告克歇爾目錄第三版即將出版,但文中竟沒有一處提到愛因斯坦。[322]

雖然德國音樂學家公然噤聲,愛因斯坦至少在其他地方的評論界獲得了驚人的贊譽。愛因斯坦本人在1936年5月2日的《每日電訊》上發表了一篇詼諧的文章,以典型的冷幽默為如此好評鋪平了道路。他開門見山地比較了音樂作品主題性目錄和其他目錄的不同,稱其為自文字發明以來“最冗長乏味的同類著作”。在向讀者介紹第一版克歇爾目錄那復雜的緣起之後,愛因斯坦向來自法、德、英諸國、在20世紀前30年極大地推進了我們對莫紮特的了解的專家表示感謝,並謙遜地表示,他把“所有這些艱辛的奉獻”整合起來,也許能為“造就莫紮特研究的新氣象打下基礎”。文章的最後,他表示,這份目錄“反映了音樂藝術史上最純粹、最美好、最一致的創作成就的整體概貌”。[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