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後唐莊宗亂政

後唐莊宗為人,頗似唐太宗,其用兵之剽悍,或且過之。初立時之救潞州胡柳之戰,戰敗而復振,以及後來之決策襲汴,不必皆合於兵法,而不能謂其無勇氣。太宗之用兵,亦不過剽悍善乘機而已,其所遇皆非大敵,尚不如梁兵之堅凝也。攻遼一役竟蹈隋煬帝之覆轍,尤可見其不知兵法。然政事之材則遠落其後,此天之降材爾殊,蓋民族之文化為之。唐先世雖出夷狄,至隋末漸漬於中國者已久,若李存勖則仍是北狄中人物也。

後唐莊宗同光元年(923年),即梁末帝龍德三年(923年)也。十二月,遷於洛陽。存勖之僭位,以魏州為東京,太原為西京,鎮州為北都。滅梁後,以太原為北都,永平為西都,廢梁東京,仍稱汴州。三年三月,復以洛陽為東都,改魏州曰鄴都。古鄴邑,漢為鄴縣,晉避懷帝諱,改為臨漳,魏武帝稱魏王居之,其後石虎、慕容俊、東魏、北齊相繼居之,今平原之臨漳縣是也。唐相州稱鄴郡,然實治安陽,今平原安陽縣。魏州治元城,後唐此時改為興唐府,置興唐縣,乃今河北之大名縣,非古鄴地也。明宗天成四年六月,復以鄴都為魏州。唐是時雖滅梁,然梁故藩鎮皆未移易,中原情勢實未有變,不過以空名加於其上而已。

莊宗正室曰魏國夫人韓氏,其次燕國夫人伊氏,其次魏國夫人劉氏。劉氏,攻魏時裨將掠得,納之晉宮。莊宗所生母曹氏,以賜莊宗。戰河上十余年,常從。已僭位,宰相豆盧革、樞密使郭崇韜希旨,請立為皇後。同光二年四月。後自以出於賤微,逾次得立,以為佛力。又好聚斂,分遣人為商賈,至於市肆之間,薪芻果茹,皆稱中宮所賣。《舊史·張廷蘊傳》:同光初,充魏博三城巡檢使。時皇後劉氏在鄴,每縱其下擾人,廷蘊多斬之,聞者壯焉。蓋即此類商賈也。四方貢獻,必分為二:一以上天子,一以入中宮。宮中貨賄山積,惟寫佛書、饋僧尼而已。克用正室劉氏,無子。曹氏封晉國夫人。莊宗僭位,冊尊曹氏為皇太後,劉氏為皇太妃。太後及皇後,交通藩鎮,太後稱誥令,皇後稱教令,兩宮使者,旁午於道。梁降臣如張全義、段凝等,皆厚賂後以自托。同光三年(925年),秋,大水。兩河之民,流徙道路。京師賦調不充。六軍之士,往往殍踣。乃豫借明年夏秋租稅。百姓愁苦,號泣於路。莊宗方與後畋於白沙,在洛陽東。皇子、後宮畢從。時大雪,軍士寒凍。金槍衛兵萬騎,所至責民供給,壞什器、徹廬舍而焚之。縣吏畏恐,亡竄山谷。明年三月,占星者言禦前當有急兵,宜散積聚以禳之。宰相請出庫物以給軍。莊宗許之。後不肯。宰相論於延英,後於屏間耳屬之,因取妝奩及皇幼子滿喜置帝前,曰:“諸侯所貢,給賜已盡,宮中所有惟此耳,請鬻以給軍。”宰相皇恐而退。《通鑒》此事系開成元年三月,時李嗣源已入鄴矣。《舊紀》同。及趙在禮作亂,出兵討魏,始出物以賚軍。軍士負而詬曰:“吾妻子已餓死,得此何為?”《新史·唐家人傳》。剝民以奉軍,已非立國之道,況又不能奉軍乎?《通鑒》:同光二年二月,上祀南郊。先是宦官勸帝分天下財賦為內外府。州縣上供者入外府,充經費,方鎮貢獻者入內府,充宴遊及給賜左右。外府常虛竭無余,而內府山積。及有司辦郊祀,乏勞軍錢,郭崇韜請出內府之財。上默然久之,曰:“吾晉陽自有儲積,可令租庸輦取以相助。”於是取李繼韜私第金帛數十萬以益之。軍士皆不滿望,始怨恨,有離心矣。莊宗初入洛,居唐故宮室,而嬪禦未備。閹宦希旨,多言宮中夜見鬼物,相驚恐。莊宗問所以禳之者。因曰:“故唐時後宮萬人,今空宮多怪,當實以人乃息。”莊宗欣然。其後幸鄴,乃遣伶人景進等采鄴美女千人,以充後宮。而進等緣以為奸。軍士妻女,因而逃逸者數千人。莊宗還洛,載鄴女千人以從。《新史·伶官傳》:案事在同光三年(925年),見《舊史·本紀》。《紀》雲:東京副留守張憲奏諸營家口一千二百人逃亡,以艱食故也。《通鑒》雲:遠至太原、幽鎮,所采者不啻三千人。張憲奏諸營婦女亡逸者千余人,慮扈從諸軍挾匿以行,其實皆入宮矣。蓋又有奪自軍人者也。

自唐末喪亂,後妃之制不備。至莊宗時,後宮之數尤多。有昭儀、昭容、昭媛、出使、禦正、侍真、懿才、鹹一、瑤芳、懿德、宣一等。其余名號,不可勝記雲。《新史·唐家人傳》。

莊宗之好遊畋,蓋亦夷人積習。《舊史·本紀》:同光三年(925年),正月,車駕至鄴。命青州刺史符習修酸棗河堤。三月,習奏畢功。帝召郭崇韜謂曰:“朕思在德勝寨時,霍彥威、段凝,皆予之勁敵,終日格鬥,戰聲相聞,安知二年之間,在吾廡下?朕有時夢寢,如在戚城。在濮陽北。思念曩時,挑戰鏖兵,勞則勞矣,然而揚旌伐鼓,差慰人心。殘壘荒溝,依然在目。予欲按德勝故寨,與卿再陳舊事。”於是至德勝城,渡河,南觀廢柵舊址,至楊村寨,沿河至戚城,置酒作樂而罷。《郭崇韜傳》雲:是歲夏雨,河大水,壞天津橋。是時酷暑尤甚。莊宗常擇高樓避暑,皆不稱旨。宦官曰:“今大內樓觀,不及舊時卿相之家。”莊宗即令宮苑使經營。慮崇韜諫止,使謂曰:“朕頃在河上,五六月中,與賊對壘,行宮卑濕,介馬戰賊,恒若清涼,今晏然深宮,不耐暑毒,何也?”崇韜奏:“願陛下思艱難創業之際,則今日之暑,坐變清涼。”莊宗默然。王允平等竟加營造。彼其不樂安居宮殿,亦猶元恂、楊勇、李承乾之不樂安居東宮也。《新史·伶官傳》雲:莊宗好田獵。獵於中牟,踐民田。縣令當馬切諫,莊宗怒,將殺之。伶人敬新磨知其不可,乃率諸伶走追縣令,擒至馬前,責之曰:“汝為縣令,獨不知吾天子好獵邪?奈何縱民稼穡,以供稅賦?何不饑汝民而空此地?汝罪當死。”因前請亟行刑。諸伶共唱和之。莊宗大笑,縣令乃得免去。此等事傳者或以為美談,而不知民間受蹂躪之酷也。《舊史·李周傳》:王彥章之攻楊劉,周守,使人馳告莊宗,請百裏趨程,以紓其難。莊宗日:“李周在內,朕何憂也?”遂日行二舍,不廢畋獵。此等事,讀者或又以為美談,所謂成敗論人也。楊劉戰時如此,況入汴之後乎?世豈有小器而難盈者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