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阿爾蒂普拉諾高原(1)

“我真醒了嗎?還是仍在夢中?”黎明時分,從臥鋪車廂裏往窗外看,我不由得問起自己來。“這裏無疑是安納托利亞(2)地區的高原,如果火車不是從卡拉曼開往科尼亞,那就肯定是從伊訥尼開往埃斯基謝希爾。開闊坦蕩的土地上布滿一簇簇野草叢和灰中帶白的結塊鹽垢,看看那些由泥磚建成的村莊,那些在荒蕪之中零星開墾出的小塊耕地,那些放牧羊群的孩子們,除了土耳其,還能是別的地方嗎?不過,在土耳其的那些牛羊群中,我可看不到眼前這些美洲駝或者羊駝,這下我似乎想起來了,昨晚十點,我是在秘魯的阿雷基帕上的火車吧?”嗯,情況就是這樣。不過我在半夢半醒間產生人在土耳其的幻覺也算是情有可原,因為兩個地方的景色確實非同一般的相似。將安納托利亞高原的實際海拔高度擡高四倍,再向赤道移近二十度的緯度,便是秘魯和玻利維亞的阿爾蒂普拉諾高原。甚至連當地人看起來都很像,原來,西班牙政府對高原上的印第安人所做的,正是英國政府在1745年以後對蘇格蘭高地人所采取的措施:強迫當地人放棄穿著民族服裝;16世紀西班牙農民的服裝,經過四百年來印第安人逐漸加諸變化,結果和土耳其高地上弗裏吉亞人在阿塔蒂爾克(3)強制他們穿戴現代西方布帽和現成廉價衣物之前的傳統服飾不無相像之處。

看著太陽從平原盡頭的高山邊緣冉冉上升,我意識到,自己前來的這一路上居然一覺睡過了鐵路的最高點(海拔14668英尺),沒有因為高原反應而頭暈惡心得醒過來,也沒有被迫起來吸氧,雖然氧氣瓶就杵在鋪位邊上隨時待用。我們即將到達的車站既不是科尼亞,也不是埃斯基謝希爾,而是秘魯鐵路沿線的胡利亞卡小鎮,此處的海拔,若以英尺計算,竟高達12551尺。現在我們從臥鋪車廂被轉移到一節旅客車廂,鐵路當局非常慷慨大方地將其交由我們隨意支配。這是一座帶輪子的住宅,設施齊全,包括兩間臥室、一間廚房、一個陽台,一位男管家霍斯托先生以及他的助手,我們可以自由選擇任何一列火車,把我們這套帶輪房屋掛靠上去。於是我們先行前往普諾——的的喀喀湖最西端湖灣的港口。當天早上九點,我們就乘坐轎車在湖西南岸邊緣的公路上遊覽了。

的的喀喀湖的湖面高出海平面12500英尺,航行其上的輪船得從沿海運載上來,而且要先拆分成盡可能小的部件。最早的一艘輪船是零零碎碎地用騾子馱上來的,後來的輪船則是在鐵路終點開設到湖邊以後,拆解成零星部件,通過鐵路貨運送上來的。如果你走秘魯南方鐵路路線,從太平洋港口城市莫延多出發,途經阿雷基帕,前往玻利維亞的首都拉巴斯,那麽你會坐上一艘鐵路公司的輪船,橫渡的的喀喀湖。我們沿著湖岸駕車飛馳,體驗堪稱驚險刺激。

不管是人還是野獸,的的喀喀湖都為其提供了生存所必不可少的條件。成群的牛蹚過齊胸深的水,去啃食香蒲蘆草的嫩芽;它們的人類主人則砍下粗韌的香蒲杆來制作草筏,用來乘坐著去捕湖裏成群結隊的魚。我們觀看一戶人家制作了一只這樣的草筏,他們稱之為漁夫筏。造筏子只需兩天時間,但可以使用上兩個月,屆時筏子才會因浸透了水而失去浮力。原材料取之不盡,制作工藝又十分簡便。兩大捆香蒲杆,用編結好的禾稈捆起來,兩頭都緊緊地紮在一起;另有兩小捆紮在頂上,作為船舷的上緣;再加上木質船槳、木質桅杆、蘆葦做成的帆,漁夫筏就大功告成了。漁夫們並不勞心費力去學遊泳,究其原因是這一片與天齊高的湖水冰冷刺骨,誰一旦不幸跌入深不見底的湖水中,就會在五分鐘內抽筋痙攣而動彈不得,縱使他是全世界最棒的遊泳健將也無濟於事。

眼下我們行進在一片草原上,一排低矮的小山把湖給遮擋住了。小姑娘們在放牧大群的美洲駝、羊駝、栗色羊駝、綿羊和山羊。我們一路上經過零星分布的小塊耕地,你可能無論如何也不曾想到一小片馬鈴薯田能帶有浪漫色彩;不過等你在馬鈴薯之鄉看到時,還是會激動不已,而且你會注意到,在阿爾蒂普拉諾高原上,這一秘魯的生命支柱得到竭盡全力的悉心照料,正如在歐洲或者北美我們不計辛勞去培育蘆筍園圃一樣。此外這裏還有藜麥:一種谷物,看起來像七彩繽紛的毛地黃,會結出可食用的谷粒,在海拔這麽高的地帶,別說玉米,就連燕麥都經受不住考驗。我們在利亞維河的橋上流連,這條河和安納托利亞地區的薩卡裏亞河如同孿生兄弟般相像,迤邐穿過片片沙洲,悠悠流向湖裏。我們又蹚過另一條河,途經胡利,穿過城內多座17世紀的教堂,等公路爬升到了山肩處,湖的主體終於躍入眼簾。瀲灩湖水那種空靈縹緲的藍色真是難以名狀,倒映出全然不受大氣驚擾的真空般的色澤。在科帕卡瓦納半島頂端的盡頭,當中坐落著神聖的太陽島,在前基督教時代,那裏是安第斯世界的一大聖地。在湖的東北岸後面,隆起玻利維亞的內華達山脈,這道長達75英裏連綿不斷的山脈張牙舞爪,無情地一口咬向藍得不帶一絲雜質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