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參差多態之地

從伊斯法罕出發上路,首先以一天的旅程向東前往亞茲德遊覽,然後再花半天的旅程西行到雪頂覆蓋的巴赫蒂亞裏山脈東麓的達斯塔奈,你簡直難以相信這些地區是在同一個國家之內相毗鄰的地方。去亞茲德的路上,你感覺仿佛正在進入阿拉伯半島;而去達斯塔奈的路上,你可能覺得正長驅直入瑞士。

從伊斯法罕向東遊走,你尚未爬上第一座山脊呢,就已經把綠洲甩在身後了;沙漠從這一隆起的地面頂端朝四面八方傾斜而去。泥墻築圍的城市庫赫帕耶(意為“山腳”)采取守勢,抵禦過如今已經成為了陳年往事的土庫曼人的侵襲,抵禦著比遊牧匪幫更加難以制服的常年旱情。這一地區地貌的典型特征是接連不斷的一段段階梯陡直下行直抵地下暗渠。庫赫帕耶的生命線系於一處從賦予生命的高山上引來流水的坎兒井。當地人可以確保他們不會幹渴而死,但等他們抽取完人類生存所需的最少量的水之後,還能剩下足夠的水用於種植莊稼以喂養這麽多張嘴嗎?

隨著人越往東行進,這一問題變得越發嚴重。納因,作為來自伊斯法罕和德黑蘭兩條公路的樞紐,還能在往來過路的車輛行人中勉強掙錢過活,但通往亞茲德途中的下一座小鎮阿格達,正在徒勞地同錙銖必較的自然作鬥爭。房子底下的棕櫚園看來都少得可憐;半數房屋也確實都遭到遺棄,日漸殘損破敗。通風塔使得阿格達看似某條被拖出水面的大魚,眼下正鼓動著魚鰓行將斷氣。要不是一大批精壯勞力每年花費相當部分時間在亞茲德、德黑蘭和其他相對繁榮的城市掙點工資,這座小鎮可撐不下去。

接下來進入視野的是阿爾達坎,該地為生存而進行的奮鬥看來則成功得多。因坐落在一座臨近的幹燥山脈和另一座較遠的濕潤山脈之間的槽谷地帶,阿爾達坎不得不依靠坎兒井穿行的遙遠路途,從賦予生命的山脈引來了流水。當人以好奇的眼神丈量小鎮和高山之間的距離時,可以看見一道道因開掘坎兒井而形成的鼴鼠丘蜿蜒在平原上,直到它們漸漸消失在熱霾之中。

阿格達和阿爾達坎所展現出的為生存而戰,使得亞茲德的存在顯得不可思議。這座偉大的城市雖位於沙漠中心,卻顯然一派欣欣向榮,而且看來繁榮並非什麽難事。不過所謂的奇跡其實是假象。亞茲德這座城市實際上是坎兒井和手藝的產物,或者換言之,是人類辛勤勞動和聰明才智的產物。我們參觀了亞茲德綠洲外圍一座信奉瑣羅亞斯德教的村莊(亞茲德是伊朗現存最大的瑣羅亞斯德教群落的中心)。在暮色中,從村裏拜火廟的屋頂上望出去,可以看到灌溉過的楊樹林、果園和肥沃的田野。但朝另一個方向看,夜色正籠罩在一片沙漠上,沙漠徑直爬上了村莊的土墻。同阿格達和阿爾達坎一樣,亞茲德也卷入了與自然的每日搏鬥。只不過在亞茲德,占據上風的是人類而非自然。

現在請隨我從伊斯法罕向西邊行進。首先迎面而來的,是阿拔斯沙阿引為典範的村莊納傑法巴德,只見村裏流水潺潺,街道樹影婆娑,果園綿延不斷。我們向左一拐,開始往上爬。蜿蜒的上坡路最終將我們帶到了紮因代河的上遊地區,薩蔓的果園就垂懸在對面溪谷的峭壁頂端。等我們看見快速發展起來的城市沙赫爾庫爾德時,我們已經跨越了一道無形的分水嶺。現在流淌在我們車輪下的水系,朝西南方向穿過巴赫蒂亞裏山脈接二連三的山地,直至它們匯入卡倫河,隨著卡倫河又注入阿拉伯河,從那裏再流進海灣。但直到我們距離目的地——達斯塔奈村僅若幹帕勒桑(1)遠了,第一排大山才展露出其皚皚雪頂。多少帕勒桑呢?兩個半。我們走過了差不多三個帕勒桑以後,又被告知還要再四個帕勒桑。最後,站在橫跨一排低矮的巖石岡的通道頂端,我們看見腳下一座翠谷,較遠的那頭是第一座大雪山。山間那條左彎右拐爬上山頂的小道:巴赫蒂亞裏山的部落人當真是每年兩次趕著他們的羊群牛群,攜帶他們的帳篷妻小跨過山頭嗎?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主教(2)護送一批英國難民跨過山頭是真有其事嗎?主教的妻子在她孩提時代,果真走過同樣這條通道,從她的故鄉伊斯法罕前往英國念書的嗎?我曾背著行囊,爬過希臘多處的高山埡口,但見到這座山口我卻不寒而栗了,即便我是給人用轎子擡上來的。

第二天,我們和招待我們的巴赫蒂亞裏山東道主一起在翠谷裏野餐,這座翠谷曾是巴赫蒂亞裏可汗的夏季駐營地。枝繁葉茂的梧桐樹、汩汩流淌的小溪、綠草茵茵的草坪、豐饒濃密的葡萄園:整幅場景儼然是喬爾喬內的畫作“田園合奏”的景色。我們簡直可能在阿爾卑斯山的威尼斯山麓(3),但不對,我們是在伊朗,距離旱情肆虐的阿格達僅一日行程之遙。一點不錯,這個伊朗,真是一方參差多態之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