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提督與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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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偕水師統領丁公汝昌率各船團回防濟師(增援軍隊)。復偕丁公先赴韓境沿海一帶,蕩舢板,探查陸兵下岸處。中途潮退,舟膠於灘。公及丁公赤足履沙石行裏許。迨登岸,兩足皆破裂。丁公笑曰:“紈絝少年亦能若是耶?”

這是《容庵弟子記》中的一段文字。容庵,是袁世凱的號。此書共四卷,是袁世凱的弟子沈祖憲和吳闿生二人撰寫的。書中記述了袁世凱事略,但出自門生之手,當然是按袁世凱的口味寫的,似可當作他的自吹自擂來讀。上面所引的文章能使人想見袁世凱反復向其徒眾和家屬講述他年輕時代的情景。

文中的“丁公”,是後來在甲午戰爭中自剄身亡的水師提督丁汝昌,而單單一個“公”字,指袁世凱。

所記七月,是1882年(清光緒八年,日本明治十五年),即壬午年。這年朝鮮發生了“壬午之變”,清政府派兵援助。

清軍三千人,由慶軍統領吳長慶指揮,丁汝昌負責運送。據吳長慶的書簡記載,艦隊到達仁川海面是七月七日辰時——這裏的日期是陰歷,若按陽歷,則是8月20日辰時,即上午八時前後。事實上,開始登陸是翌日辰時。

足足花費了一整天,是因為仁川易於登陸的地點已停泊了七艘日本艦只,只好避開,另覓地點。清軍艦隊在三十多公裏之外的南陽府海面拋錨。

袁世凱同丁汝昌駕著舢板找尋登陸地點,正趕上退潮,船不能動了,只好赤腳步行一裏多路上岸。清代的一裏,不過是五百七十六米。走過這段布滿亂石、碎貝殼的海灘,袁世凱的腳被擦傷出血了。丁汝昌見了,笑道:“真難為你這位少爺了!”

丁汝昌的語氣,仿佛是袁世凱在與他並肩統率軍隊。其實,那時候兩人的身份差別很大。也許後來當上總督、大總統的袁世凱回顧往事時,對自己年輕時代的身份總有一種錯覺吧。

當時丁汝昌是與派遣軍司令吳長慶同級的將領,而袁世凱不過是吳長慶的一名幕僚而已。幕僚也稱幕客,是個人私設的秘書,並非由國家正式任命的官吏。原來袁世凱科舉落榜,屬於國家公務員考試不合格者。幕僚也有因主人的保薦而得到中央政府任命的,但那必須有相應的理由。袁世凱在朝鮮非常活躍,得到吳長慶的推舉,終於“奉旨,以同知用,並賜花翎”。同知是知府的副手,正五品。所謂花翎,是用孔雀羽毛做的垂在帽子後面的裝飾物,特為賞賜給五品以上有功績的官吏。

這是那年九月的事,可見七月在朝鮮登陸時,袁世凱還是個白丁,不能與從一品的水師提督丁汝昌平起平坐。

“你看看我的腳!”坐在沙灘上,丁汝昌把腳伸到袁世凱面前。

“嚄!”袁世凱大吃一驚:提督的腳底板似乎相當硬,竟然沒出一點兒血。

“咱倆走的可都是一樣的沙石灘啊!”丁汝昌道。

“您的腳底板真夠硬的。”

“比草鞋是結實多了。”

“簡直像牛皮一樣!”

“這是練出來的,哈哈哈……”丁汝昌放聲大笑。

“太可怕了!”袁世凱瞟了一眼提督的腳掌,毫無顧忌地說道。

“紈絝子弟!”丁汝昌心裏又念叨了一遍。

丁汝昌忽然羨慕起袁世凱來。這個無官銜的二十四歲的年輕人,是河南項城名門望族的後代;而丁汝昌出身於安徽廬江的貧農家庭,從淮軍的一個士卒,經歷千難萬險才升為將領。恰似由小夥計熬成大公司經理的人,對華貴之家出身的新職員的成長環境,往往會驀地生出一種妒忌之感。

他把腳放到沙灘上,端詳袁世凱的臉。

“您怎麽了?”袁世凱問。

“讓你看了這麽半天的腳底板,怪不好意思的!”

“不好意思?您這是說到哪兒去啦……鍛煉是件好事嘛!要知道有今天,我也在山野裏打赤腳,練一練腳底板了。”

“現在也為時不晚。”

“對……我這就開始練。”

“隨你的便。”丁汝昌喃喃說道。

他並不是存心練出腳底板的。生在貧困家庭裏,少年時代的丁汝昌從來沒穿過鞋。投身軍旅也是為了糊口。那年月,當兵的都是吃不上飯的人。

也許比乞丐好些吧!人們常常是抱著這種心情從軍的。丁汝昌與眾不同的,大概就在於胸懷大志。他有一種志向:不管怎樣,當了兵就要在這個世界上做一番事業。

在一群與失業者稟性相同的士卒當中,稍稍正經些,顯露頭角並不困難。甚至可以說,平平常常地幹兩下就會引人注目。

丁汝昌是劉銘傳的部下,曾討伐過撚軍。劉銘傳是李鴻章創建的“淮軍”的將領。

撚軍,是在河南、安徽、山東一帶造反的起義軍,好像與南方的太平天國相呼應似的。所謂“撚”,有拉幫結夥之意,最初產生於農村共同體之中,是行俠仗義的集團,與私販當時屬於專賣的鹽有關。若是幹非法營生,就變成自衛的武裝。發生災荒時,這種武裝集團便揭竿而起。蒙古族出身的將領僧格林沁率騎兵與撚軍作戰,慘遭大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