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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午軍亂”以後,清政府對朝鮮的政策可分為兩大派。

一派是曾經當過駐日公使館參贊,後來轉為駐美國舊金山總領事的詩人、外交官黃遵憲的“聯日政策”。他認為,在列強之中有可能對朝鮮大肆入侵的只有沙皇俄國,為了抑制沙俄南下尋求不凍港,清政府應當聯合日本。

另一派是吳長慶的幕僚長張謇主張的積極政策。他認為,忽視日本是錯誤的,日本同沙皇俄國一樣,有侵略朝鮮的可能性,所以不要依靠日本。清政府自身應當盡一切力量,采取保護朝鮮的政策。

然而,除了政策論點之外,還有政治力學從中左右。

李鴻章身為直隸總督,立於國政之巔,但他覺得地位並不牢固,時刻提防著出現打倒自己的勢力。他以淮軍的武力為政治背景,被公認為淮軍總帥,但他卻最防備淮軍系統中的實力人物,如代行其職務的張樹聲、開赴朝鮮的吳長慶等。

張謇對朝鮮的積極策略,一般稱為“朝鮮善後六策”。他對代理北洋大臣張樹聲抱有希望,認為他會把“朝鮮善後六策”上奏朝廷。當時朝廷的最高權力者是西太後。

然而,當張謇的“朝鮮善後六策”報到天津時,正值李鴻章的百日守制結束,北洋大臣的大權又回到他手中。“政治、外交是現實,這種進言不過是無視現實的書生饒舌而已。”於是,李鴻章把它扣壓了。對於下級的獻策,是否上奏西太後,他有權裁奪。然而,不知何時,出現了“李鴻章扣壓有關朝鮮的極佳獻策”的流言,並且,“朝鮮善後六策”的具體內容也傳開了。

本已扣壓的奏章,為什麽能流傳?

“去調查一下那個書生的囈語是從哪裏泄露的,誰泄露的!”李鴻章命令左右。為維護手中的權力,他慣於使用諜報人員。果然,伸向四處的情報網很快就查到了出處。

代行北洋大臣職務的張樹聲有個兒子,名叫張華奎,他出於青年人的憂國心和好奇心,把從朝鮮呈報給父親的表章抄錄下來。這是吳長慶、丁汝昌、馬建忠三人聯名呈報的。張謇是吳長慶的幕僚,他的“朝鮮善後六策”,自然要以吳長慶的名義呈報。呈文報來不久,張樹聲便交卸了代理北洋大臣的職務,所有奏章都移交給李鴻章。在此之前,張華奎已經抄錄了“六策”。

這樣重要的表章,當然要按絕密件處理,一旦外泄,關系重大。可是,張華奎悄悄地把它給幾個抱有同感的青年看了。這些青年都是朝廷高官的子弟,關心國事,同當局要人也很親密。他們不知道表章被扣壓,以為像“六策”這樣出色的策論,當然會被朝廷所采納。

“那篇‘朝鮮善後六策’,朝廷怎麽研究的?有什麽結論?”某個青年向軍機處的軍機章京詢問此事,軍機章京相當於軍機大臣的秘書,由於工作關系,知道許多朝廷最高機密。

“什麽?‘朝鮮善後六策’?從未見過,連聽也沒聽過,當然軍機處也沒討論過。到底是個什麽策論?”軍機章京反問起詢問者來。

青年這才發覺它被扣壓了,心裏憤憤不平,暗暗罵了一句。但是,他得知“朝鮮善後六策”的途徑並不是合法的,所以不敢聲張。一旦聲張出去,盜抄朝廷機密文書的張華奎必將遭殺身之禍。他只能悄悄地告訴靠得住的密友,而被告知的人不可能存在心裏默不作聲,又向信得過的好友偷偷耳語。

就這樣傳來傳去,李鴻章把“名論”扣壓不報的事幾乎半公開了。後來,有個硬骨頭索性向西太後寫了密奏:“有關外交事,李鴻章不可信任。朝鮮諸事,請皇上親自裁奪。”

這封密奏也被李鴻章截下。

“原來是想把我整下台……”李鴻章這樣認為,於是把張樹聲和吳長慶兩人當作政敵,耿耿於懷。

馬建忠是李鴻章陣營裏的人,他與黃遵憲交往密切,受其影響,也傾向於“聯日政策”。

書生之論!這是李鴻章下的簡單結論。他也知道張謇的“朝鮮善後六策”是比較理想的。正因為采取了積極出兵的策略,才使日本收回了割讓領土和礦山權的要求。可能的話,他倒也想采納積極政策,但是,這必須用武力做後盾。

李鴻章是個現實主義者,他最了解清軍的現狀。他可說是現今這支清軍的創始者,比誰都清楚這支軍隊不具備國際的作戰水平。

太平天國興起之前,清軍的腐敗已達到頂點,讓裝備不全的太平軍追得團團轉,是一支只知道敗退的軍隊。社會對清軍的評價是:兵即流氓。這樣的軍隊,在團練的基礎上得以復蘇,成為曾國藩的湘軍和李鴻章的淮軍。經過手術,確把最惡化的患處割掉了,然而,體質依然沒有改變,仍在腐敗。這一點,堪稱清軍之父的李鴻章知道得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