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部 大坂風雲 二十二 險出獨眼(第4/5頁)

家康撤回二條城的同時,填埋護城河的工程也正熱火朝天展開。由於年關將至,加之參加填埋的下級武士和人伕歸鄉心切,工程進展迅速。眼見著甕城被掘開,土堤和箭樓從地面消失。澱川的取水口處,下身只裹布片的人伕們一面在寒風中喊出震天的號子,一面堆起堰堤。

許久未脫下戎裝的伊達政宗換上陣羽織和伊賀袴,從鬥笠下眺望著他負責的松屋町口的填埋工程。

原本匯集一處的大群水鳥,幾不見了蹤跡。它們當然無從知道人世間反復無常的較量,看到自己的家園被毀,只好倉皇逃去。填埋的結果,必然會將城內的浪人和武將逼入困境,可是他們此時尚未察覺出這些,仍在興高采烈地不斷舉行宴會。水鳥的家雖然被毀了,可它們仍然可以獲得陽光和餌食,可浪人和武將還能如此輕易地獲得糧米嗎?

政宗一想起當年把他叫到小田原的“一夜城”、向他大肆吹噓的豐臣秀吉,就不禁想大罵一頓。可是現在的情形下,“渾蛋”似不只秀吉一人了,自己亦是渾蛋……設若此城被一舉搗毀,浪人們究竟會作鳥獸散,還是慷慨赴死?

“此處從前有一座太閣築造的巨城。”當政宗派出去的密使們帶著滿腹狐疑的索德羅、比斯卡伊諾等人,大搖大擺返回堺港海濱時,會怎樣?在他們眼中,引發關原合戰的石田三成,以及後來的大久保長安,現在的大野治長,豈非都成了跳梁小醜?

政宗後背冒出一股涼氣:早當命令支倉六右衛門,一旦事情不成,就休再回日本!

若六右衛門得意揚揚地回來了,卻只帶來一艘兵船,到時,政宗就不得不親自把它擊沉,怒斬六右衛門。因為那時,他必須在全日本的海濱都安排警戒。

政宗佇立在不斷被填埋的護城河邊,懷著巨大的不安,呆呆凝視著水面。一只離群的野鴨撲騰著翅膀掠過他肩頭,落在尚未填平的水面。

“陸奧守大人,哦不,當稱仙台侯才是。”一個聲音突然在他身後響起。

政宗嚇了一跳,回過頭,乃是頭戴鬥笠、面帶微笑的柳生又右衛門宗矩。政宗真被嚇住了。他早就看出,最近柳生宗矩已不只是將軍的兵法老師。實際上,他與家康走得比秀忠還近,分明是個嚴密監視大名行蹤的幕府探子。

“哦,是柳生大人。”

“是鄙人。仙台侯是否有什麽痛心之事?臉色有些不對啊。”

“呵呵。”政宗笑了,“許是年紀大了的緣故,再過幾日,我就四十九了。人近半百,體力就不支了,寒冷對身體的影響也愈加明顯。”

柳生宗矩臉上依然湛滿微笑,“可是,我怎覺得仙台侯的心思似在更遠的地方。”

“哦,覺得我亦在思念故鄉?”

“不,大人的心神在更遠的地方……”柳生宗矩往前近兩步,語氣淩厲,“那只去年九月駛出月浦的大船,現在應已抵達班國了吧?”

政宗瞼些跌倒,“那……你說那船?”

“是啊。那時幫您造船的向井將監,宗矩才在河口遇見了,還和他聊了幾句。向井以為,此時,到達班國的使者恐已謁見了班國國君,怕正接受國君的盛情款待。索德羅和比斯的計劃似是這樣……”

忽然被刺中要害,政宗竟一時答不上話,“那……那……倒是有趣。”他好不容易擠出這麽一句,然後幹笑起來。如何才能抵擋這鋒利的柳生門之名劍?他狼狽之極。

“柳生先生,人都愛做夢。”

“大人所言不虛。”

“我對這次戰事甚是郁悶。現在的日本國,應是上下一心,向天下展示強大力量的時候,卻為了這些事同室操戈,真是可惜。支倉現應正在拜謁班國皇上。”

“陸奧守大人。”

“柳生先生。”

“這麽說,您籠絡洋教徒,是為了一展宏圖?”宗矩若無其事說道,微微笑了。

“當然。”政宗的胸口燃起熊熊烈火,拍著胸膛道,“我已把我的真心告訴了支倉,讓索德羅和比斯不僅要說服班國皇上,還要說服羅馬教皇。已故太閣在大坂城裏只想著征服大明國,我卻一面占了這天下第一城,一面做著連歐歲巴都要收入囊中的美夢呢。哈哈,雖然聽來像是放蕩不羈,可是用這樣的一個夢來驅趕寒氣,豈非趣事?”

“是啊。”柳生宗矩全然沒有反駁他的意思。怎樣不卑不亢、應付自如,他從一開始就想好了。“話雖如此,仙台侯也是罪孽深重之人啊。”

“哪裏,恐怕不久以後,世人會嘲笑我和太閣一樣,乃是個老實巴交的吹牛之人。”

“日本國……”宗矩從腰間拿出煙袋,在寒風中美美地點上一袋煙,“有一句諺語叫作‘一朝欺僧人,七世遭鬼祟’,仙台侯若連羅馬教皇都要欺騙,那可要永世被惡鬼纏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