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部 長河落日 十一 壯士悲愁(第2/4頁)

信十郎已無隙逃走,他只好趴在秀賴和澱夫人中間,裝成一具死屍。茫然若失的他一系列沉著的行動,絕非先時想好,只是一時情急使然。

在井伊直孝和本多正純進來的時候,他已經混進了井伊的雜兵之中,不停往外搬運屍體,清洗血跡。火焰和煙霧能遮住他的身形,卻遮不住他心頭的悲涼。

“多多寬諒,多多寬諒……”信十郎暗念著,取下刺在澱夫人胸口的懷劍,牽過袖子遮住她裂開的傷口。此時他才回過神來,頓時陷入了深深的自責:是我害了豐臣氏……

無論怎樣,都要保全秀賴夫婦和澱夫人的仕命,這是他離開奧原來到大坂城時的誓語,甚至是他近日埋在心中的信念。然而,這個信念卻因他瞬問的離開而被碾了個粉碎。

秀賴的屍身已經沒了首級,澱夫人的臉龐則顯得頗為安詳,帶著從煩惱中解脫之後的輕松和平靜。得救的只千姬一人?奇怪的是,此事反而刺激著信十郎的良心。直到井伊直孝洗凈秀賴的頭顱,拿走,信十郎還九法平靜。他不斷勞作,因為他知,一旦不動彈,旁邊的士卒便會生疑,會再次流血。他一邊匆匆地走來走去,一邊恨道:日後我當怎辦?

幾十具屍體被分成幾堆,就地埋在了蘆田苑內。監督之人不是井伊直孝,而是本多正純和阿部正次二人。當土井利勝從岡山的軍營趕過來時,谷倉四周已收拾幹凈。

眾人站在蒙蒙細雨之中,臉上或是沉痛或是感慨。每當從倉房用粗草席搬出死屍時,他們便會雙手合十,口中誦佛。

一座座土墳新堆起來,在蒙蒙細雨中顯得格外靜謐。信十郎周圍的人影逐漸變得稀疏,井伊直孝、土井利勝、本多正純、阿部正次、安藤重信和青山忠俊等人,都已經不見了蹤影。戰爭勝利之後,他們要做的事堆積如山。

眾人離去,並未因還留在原地的信十郎而生疑,這讓他感到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孤獨。

良久,一個叫作新七的下人,悄悄回到蘆田苑,他頭戴鬥笠,憂心忡忡望著信十郎,道:“大人,大家都在對岸等著。上船吧。”

不聽則罷,一聽此言,奧原信十郎號啕大哭。新七取鬥笠遮在他頭上,默默站於一旁,等他哭完。但信十郎的號啕哪會片刻就止?

雨越來越大了,啪啪擊打在鬥笠上。

奧原信十郎顫抖著身體,大哭了約莫一刻鐘,終停下來。他回頭看看新七,充血的雙眼裏,已可微微見出平時的模樣。

新七這才松了一口氣,“請上船吧。”

信十郎微微一笑,這笑裏帶著一抹令人魂斷的哀傷。他緩緩走了開去。

“大人!”新七喊一聲。但當他意識到信十郎將要往何處去時,亦便閉了嘴。

快倒塌的倉房旁邊,生有幾株十尺多高的海桐樹,還有幾棵菩提樹的幼苗。信十郎徑直走到海桐樹旁,突然大把大把扯下花瓣。他甚至薅掉了菩提樹的幼苗,有如屠殺生靈。

新七屏住丁呼吸。平日信十郎認為每一個花蕾、每一片花瓣都有生命,甚是珍惜。“草木也有性命,它們不能如貓狗一樣訴說自己的痛苦和饑餓,真是可憐……”經常將這些話掛在嘴邊的信十郎,此時為何如此殘忍地對待它們?

新七疑惑不解。信十郎已經返回,兩手間皆是殘花敗葉。他直望前方,目光古怪。

信十郎徑朝雨中的土墳走去。他手捧著海桐花和菩提樹嫩葉,來到一座新墳前,停下,立在那裏一動不動,目光釘在墳頭。血的腥味早已滲入了泥土,消失在無邊的茫然之中。

“落葉歸根!”信十郎小聲叨念一句,手往前伸,“人土為安……呔!”

花瓣和嫩葉紛紛灑落。

聽見這一聲大喝,幾個留在倉房旁邊的士卒吃了一驚,齊齊朝這邊看來。奧原信十郎已轉身退回暗處。

“好了,開船。”他聲音甚是細微,有如啜泣。此船本乃為澱夫人和秀賴備下的,以備他們萬一時出逃之需。但是,關東士卒卻無一人覺得此舟奇怪。

豐臣眾人已無一個活口,這麽一想,奧原信十郎豐政和在他令下伏在各處的家臣,都自然而然變成了關東的人。他原本就未對任何一方或憎或喜,或許正因如此,他心念的轉變亦是自然之極。

還是大人的兵法高明!新七一邊劃船一邊暗贊。此幾日一過,所有人都可平安回到大和了。偌多人還有父母妻兒,即便沒有家小,他們幾百年來的祖墳還在奧原。見這些跟著信十郎的人歸來,祖先九泉有知,也定會頗為快慰。竟能活著回去,真如一場噩夢……想到這裏,新七眼睛發熱。

劃向河沿的時候,一只插著九鬼守隆旗幟的船劃來,有人喝問:“采邑還是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