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部 長河落日 十八 草民憂國(第2/6頁)

“對不住。”宗達似有些坐立不安,兩只手在膝上揉搓。

“你有何對不住我?我和那雷神有何關系?”

“對不住。”宗達再次道,“我怕先生罵我……”

“這麽說,那雷神……是光悅了?”

“始是如此想,但畫著畫著,便改變了主意,我想到一個讓人煩惱的雷神……”

“哈哈,我明白了,這麽說,那畫的是光悅,也是居於二條城的……”

“對不住。”宗達僵硬地答道。他有些不知所措,聳了聳肩膀,又道:“就是先生甚是敬重的大禦所大人。”

光悅捧腹大笑,“哈哈哈哈,有趣,所以你才會如此狼狽,真像你啊,俵屋。”

“對不佳,這並非出於怨恨,還請寬諒。”

“即便不是出於怨恨,你心裏肯定也有怨氣。在你眼裏,本阿彌光悅乃是個雷神啊。”

“不,先時並非如此,但後來竟變成了二條城……”

看見宗達還要一本正經往下說,光悅制止了他:“且等,俵屋,你最好莫要將大人名諱道出,否則,會引起世人誤解,給你帶來麻煩。”

“正是。”

“我倒是有一事要問你:你是否不喜那位大人?”

“見諒。”

“我要是問你到底是為何,你又嫌我急躁。在你畫中已然說了,覺得我惹人煩。可是,你覺得我何處讓人煩?”

“我且舉個例子。”宗達見光悅並不生氣,遂放心道,“我只是想每日悠閑自得地作些畫,也曾經以太閣大人賜與我的‘天下第一’封號為榮。然而這位大人做事卻甚是啰嗦,找出種種理由,推說怕自己的評價不公,還說要做優秀的畫師,就要進寺院畫所,而且須先做大法師。”

“哦。因此,你才決定畫一幅雷神之畫,準備進獻?”

“不單如此。在先生面前,我才敢這般說,不知先生對處決國松丸一事怎樣想?此豈非欺淩弱小?那些敗逃的武士亦是一樣,他們既已走投無路,何苦還要斬盡殺絕?這樣說雖為不敬,但說心裏話,我不喜他。”宗達很少如此直言快語,頓一下,又歉然道,“我這樣評說你敬重之人,還請見諒!”

“哈哈!”

“有何可笑?”

“其實,我亦心中憂悶。我雖並不以為是他殺了澱夫人母子,但如你所言,他卻殺掉了國松,企圖斬草除根。如此一來,他和早前的亂世武將有何區別?”

宗達一臉驚訝看著光悅,道:“先生……先生說的是真的?先生該不會在取笑我吧?”

“我怎會取笑你?若他還與早前武將一般,必會冤冤相報,不久之後必會再起戰亂。我心中憂苦,才來拜望你。”

宗達惻首回目,大為不解。在他看來,光悅有一處不是,便是心口不一,總喜拋磚引玉,以試探人家;而且,他一旦得理,便會不由分說將人訓斥一頓,宛如一尊雷神。

“您此話當真?”宗達再次道,“德有齋先生無論做何事都謹慎有加,現在卻亦說不喜,真讓人難以相信。”

光悅一本正經盯著宗達,“俵屋。”

“果然有謊,先生分明還是……”

“唉!好了,先不說這個。我倒想問你,在世上你最恨什麽?”

“這……”宗達猶猶豫豫道,“我最恨……蚰蜒和雷神。”

“哦?”

“所有雷神當中,我最喜德有齋先生。”

“哦?”光悅認真地點了點頭,道,“我一向覺得,你的才具和人品都非同尋常,對你頗為敬重。原來,你竟這般想……”

“我所恨並非雷神。嘿,我想起了那春日在山間見到的長蟲,對,我最不喜蛇。”

光悅笑不出。他亦經常對宗達設計的刀劍鑒書的紋樣及扇面大加評判,甚至連香囊和紙簽上的圖畫都會加以評說,有時甚至說出“畫已害字”雲雲,這等話難免讓人厭煩。看來我是太挑剔了……想到這裏,光悅突然想到家康。家康有時會自作聰明,說些自己的意思,有時還會如孩子一般任性,總要人說話時直言不諱,不要怕得罪人。但到了關鍵時刻,這些全都派不上用場。

“俵屋。”

“先生?”

“我要去一趟二條城。”

“二條城?”

“是。我欲說出心中之憤,以求心安?”

“您太性急了。”

“他若因此把我殺了,也就罷了。他要不殺我,從此我便不再做什麽雷神,而要遠離塵世,隱居到丹波深山之中。”

“不好!”宗達一本正經道,“雷神有何不好?何苦去丹波深山老林做個野鬼。請先生三思!”

本阿彌光悅這等乖僻之人,見到俵屋宗達之後,也成了一介小兒。倒不如說他是被宗達的天真打動,取下了臉上的面具。他見宗達也認真起來,便搖了搖頭,怒道:“不,做鬼更好!誰也休想阻攔我,我已下定決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