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日暮西山 第十六章 楊漣

天啟四年(1624)六月,左副都禦史楊漣寫就上疏,彈劾東廠提督太監魏忠賢二十四大罪。

在這篇青史留名的檄文中,楊漣歷數了魏忠賢的種種罪惡,從排除異己、陷害忠良、圖謀不軌、殺害無辜,可謂世間萬象,無所不包,且真實可信,字字見血。

由此看來,魏忠賢確實是人才,短短幾年裏,跨行業、跨品種,壞事幹得面面俱到,著實不易。

這是楊漣的最後反擊,與其說是反擊,不如說是憤怒。因為連他自己都很清楚,此時的朝廷,從內閣到六部,都已是魏忠賢的爪牙。按照常理,這封奏疏只要送上去,必定會落入閹黨之手,到時只能是廢紙一張。

楊漣雖然正直,卻並非沒有心眼,為了應對不利局面,他想出了兩個辦法。

他寫完這封奏疏後,並沒有遵守程序,把它送到內閣,而是隨身攜帶,等待著第二天的到來。

因為在這一天,皇帝大人將上朝議事,那時,楊漣將拿出這封奏疏,親口揭露魏忠賢的罪惡。

在清晨的薄霧中,楊漣懷揣著奏疏,前去上朝,此時除極個別人外,無人知道他的計劃,和他即將要做的事。

然而當他來到大殿前的時候,卻得到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消息:皇帝下令,今天不辦公(免朝)。

緊繃的神經頓時松弛了下來,楊漣明白,這場生死決戰又延遲了一天。

只能明天再來了。

但就在他準備打道回府之際,卻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於是他改變了主意。

楊漣走到了會極門,按照慣例,將這封奏疏交給了負責遞文書的官員。

在交出文書的那一刻,楊漣已然確定,不久之後,這份奏疏就會放在魏忠賢的文案上。

之所以做此選擇,是因為他別無選擇。

楊漣是一個做事認真謹慎的人,他知道,雖然此事知情者很少,但難保不出個把叛徒,萬一事情曝光,以魏公公的品行,派個把東廠特務把自己黑掉,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能再等了,不管魏忠賢何時看到,會不會在上面吐唾沫,都不能再等了。

第一個辦法失敗了,楊漣沒能繞開魏忠賢,直接上書。事實上,這封奏疏確實落到了魏忠賢的手中。

魏忠賢知道這封奏疏是告他的,但不知是怎麽告的,因為他不識字。

所以,他找人讀給他聽。

但當這位無惡不作、肆無忌憚的大太監聽到一半時,便打斷了朗讀,不是歇斯底裏的憤怒,而是面無人色的恐懼。

魏忠賢害怕了,這位不可一世,手握大權的魏公公,竟然害怕了。

據史料的記載,此時的魏公公面無人色,兩手不由自主顫抖,並且半天沉默不語。

他已經不是四年前那個站在楊漣面前,被罵得狗血淋頭,哆哆嗦嗦的老太監了。

現在他掌握了內閣,掌握了六部,甚至還掌握了特務,他一度以為,天下再無敵手。

但當楊漣再次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才明白,縱使這個人孤立無援、身無長物,他卻依然畏懼這個人,深入骨髓的畏懼。

極度的恐慌徹底攪亂了魏忠賢的神經,他的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絕對不能讓這封奏疏傳到皇帝的手中!

奏疏倒還好說,魏公公一句話,說壓就壓了,反正皇帝也不管。但問題是,楊漣是左副都禦史,朝廷高級官員,只要皇帝上朝,他就能夠見到皇帝,揭露所有一切。

怎麽辦呢?魏忠賢冥思苦想了很久,終於想出了一個沒辦法的辦法:不讓皇帝上朝。

在接下來的三天裏,皇帝都沒有上朝。

但這個辦法實在有點蠢,因為天啟皇帝到底是年輕人,到第四天,就不幹了,偏要去上朝。

魏忠賢頭疼不已,但皇帝大人說要上朝,不讓他去又不行,迫於無奈,竟然找了上百個太監,把皇帝大人圍了起來,到大殿轉了一圈,權當是給大家一個交代。

此外,他還特意派人事先說明,不允許任何人發言。

總之,他的對策是,先避風頭,把這件事壓下去,以後再跟楊漣算帳。

得知皇帝三天沒有上朝,且目睹了那場滑稽遊行的楊漣並不吃驚,事情的發展,早在他意料之中。

因為當他的第一步計劃失敗,被迫送出那份奏疏的時候,他就想好了第二個對策。

雖然魏忠賢壓住了楊漣的奏疏,但讓他驚奇的是,這封文書竟然長了翅膀,沒過幾天,朝廷上下,除了皇帝沒看過,大家基本是人手一份,還有個把缺心眼的,把詞編成了歌,四處去唱,搞得魏公公沒臉出門。

楊漣充分發揮了東林黨的優良傳統,不坐地等待上級批復,就以講學傳道為主要途徑,把魏忠賢的惡劣事跡廣泛傳播,並在短短幾天之內,達到了婦孺皆知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