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破陣子 第一章 白虹 (一 上)

春日的陽光從西側照過來,透過七寶琉璃窗格,灑在白色的象牙大床上,將同樣潔白的幔帳染得七彩斑斕。

這張大床是哥哥楊國忠送的。酬謝楊玉瑤在他登上相位過程中的奔走扶持之功。據說造價為與床體等重的黃金!至於這個報價中間到底注進了多少水分,楊玉瑤也懶得去猜。官場上的男人麽,有幾個說話靠譜的?撒謊都已經成習慣了,對上邊騙,對底下蒙,待到面對自己的家人時,也改不過來。把一說成十那還算是忠厚的,把沒有的憑空捏造出來,才能顯出真本事!

盡管心中充滿了厭惡,楊玉瑤還是命人把這張象牙大床擡進了自己的房中。楊國忠送的東西,不拿白不拿。反正他的錢財也不是從正路上得來的,替他們花費掉,等同於替天行道。對於其他送上門來挨宰的官員,虢國夫人通常也是一視同仁,或者待遇更勝一籌。許給點兒小小的好處,從他們手中敲詐出大筆財貨,然後看他們眼角疼得直抽搐的模樣,實乃人生一大樂趣。比起駕著銀裝馬車在長安街上快速馳奔,看那些市井小民們躲在路邊敢怒不敢言的模樣,讓人心裏更舒坦許多,更痛快許多。

此刻臥房裏琳瑯滿目的華貴陳設,幾乎全是這樣得來的。幾乎每一件拿到世面上去,都足以買下一座小小的田莊。然而,楊玉瑤卻已經記不清大多數物品原主人的名姓了。逢場作戲而已,曲終後,人也就散了,將對方放在心裏念念不忘的,才是真正的傻子!

只有一樣禮物例外。整個房間裏唯一的一樣。那是一把品相極為普通的長劍,此刻就橫在楊玉瑤的枕頭旁。灰撲撲的鯊魚皮鞘,霧蒙蒙的桃木手柄。掛劍鞘的兩個石絆兒早已經磨得發亮,根本分辨不出原本的形狀。扣在石絆兒內的繩索更為簡單,既沒裹著金線,也沒編著銀絲,僅僅一條牛皮老弦,因為天長日久,已經快斷裂了,因此不得不在中間重新打了一個死結。

解不開的死結。楊玉瑤曾經無數次設想,拿著這把劍去尋回它的主人。卻一次次又放棄了。雷萬春是個名滿天下的大俠,品行和志向都如同一只在晴空中飛舞的白鶴。而楊玉瑤自己,卻是奸相之妹,皇帝陛下的姘頭,六王爺曾經的禁臠。天下第一水性楊花的蕩婦!

如果一把劍,上面染了銹漬,還能鋒利如初麽?如果一只白鶴,被關在了籠子裏,還能有翩翩之資麽?翻了個身,慢慢把劍從鞘裏抽出來,楊玉瑤輕輕撫摸那冰冷銳利的霜刃。幾點血珠立刻從手指間處滲了出來,慢慢滑過劍刃,蓋住幾點陳舊的殷紅。

傷口很淺,所以她並不覺得痛。反而有一股久違的感覺,從手指尖處源源不斷地湧起,慢慢傳遍她的全身。那是一種活著的感覺,濃烈不亞於醇酒。慢慢地,楊玉瑤屏住呼吸,並攏雙腿,手臂戰栗,身體緊繃,纖細的腰肢開始一下一下地抽搐。

她知道自己還活著,像個正常女人一樣活著。而不是一件包裹著綾羅綢緞,渾身掛滿金銀和寶石的雕塑。她是個有血有肉的女人,而不是一件貨物,價高者得之。雖然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她都得向不同的男人出賣一次自己。

只有劍的主人例外。從第一次見面起,雷萬春就沒把她當做一件貨物。她知道,所以,她寧願派人將寶劍還給他。冷言冷語將他趕走,趕到自家哥哥的視線之外,以免他徹底墜入長安城的汙濁。

但是,這把寶劍在五天之後的一個清晨,卻又掛在了她的臥房門前。那一夜她蓄醉未醒,所以根本不知道他什麽時候來的,什麽時候離開?迷迷糊糊中,只是隱隱地聽到了一聲熟悉的嘆息。便從此徹底錯過。

下人們也都沒看見他的身影,那些號稱一流高手的侍衛們,更是堆土偶木梗。然而這樣也好,如果當時被驚醒了,楊玉瑤根本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勇氣睜開眼睛!

事後她唯一清楚的是,曾經折磨了她長達兩年的某個惡棍,在那個夜晚被人一劍刺死。屎尿流了一褲襠,死狀極其齷齪。作為身上流著太宗直系血脈的皇族,六王爺之死,令整個京師雞飛狗跳。京兆尹衙門為此許下萬金懸賞,無數負責京師治安的官吏也為此被砸掉了飯碗,病中的前宰相李林甫甚至為此操勞過度,憂懼而死。然而,刺客卻像從天上掉下來的露珠般,再也沒有出現。誰也猜不到他的身份,誰也不知道他受了哪個的指使。只有楊玉瑤例外。從那天起,就將寶劍藏在了自己的枕頭旁,每天晚上守著它,才能安然入夢。

他欠她一個人情,用自己的方式還了。所以走得無牽無掛。然而,她卻知道,自己靈魂的某一部分,也被他同時帶走,在他感覺不到的位置,伴著他浪跡天涯。走的那個是個幹幹凈凈的好女人,而此刻,留在長安,躺在象牙床上的,不過是具已經瀕臨腐爛的軀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