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凈沙 第二章 礪鋒 (一 上)

從拔漢那出來,商隊沿著藥刹河北岸繼續西行,越走,風景越蒼涼。

這一帶本來是西域難得的膏腴之地,藥殺水曲曲彎彎,在兩片大漠中間沖出一片綠野,造就了碎葉、休循、大宛、康居等無數繁華所在。然而由於連年戰亂和大食人蝗蟲般的掠奪,幾乎所有文明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落了下去。城池日益衰落,鄉村凋敝不堪,驛道變成小徑,農田淪為牧場。倒是狼和豺狗種群,日益興盛了起來。成群結隊地在荒草中,見到落單的生物,便試圖圍攏過去,將其變成口中血食。

這樣的旅途中,自然是危機四伏。商販們很自覺地收攏牲口,盡量將隊伍長度縮至最短。已經悠閑了好幾天的刀客們,也把手掌緊緊搭在了兵器上,時刻準備應付突然出現的危機。只有他們所依賴的主心骨,來自長安李記的商隊有些例外。兀自優哉遊哉地走走停停,不斷地修正手中的輿圖,不斷地用石塊和動物的骸骨堆成一座座矮塔,為以後經過的旅人提供認路的標記。

商販們對此很是困惑,卻沒有膽子發出疑問。三天前,當大夥都擠在為商販提供的客棧大通鋪上聞彼此的臭腳丫子味道時,人家“李記”的掌櫃和幾個主要夥計們可是做了拔漢那城主的座上賓。就憑這一點兒,就證明了“李記”的確像大夥先前猜測的那樣,已經可以手眼通天!

眾人如此合作,飛龍禁衛們臉上的神色卻絲毫不見輕松。這條路太寂靜了,寂靜得有些令人寒毛直豎。自打離開拔汗那那一刻起,整整三天半時間,大夥在路上都沒看到一個陌生面孔。非但前往極西之地販賣中原貨物的行商憑空蒸發,騎著駱駝去中原做生意的波斯商人也銷聲匿跡,甚至連前些日子像蒼蠅般怎麽打都打不幹凈的馬賊探子,也統統失去了蹤影。二百余裏路下來,除了不時出現的狼群和野兔之外,大夥的視線裏,竟然沒出現任何活物!

情況不對。即便從來沒有過做行商的經驗,王洵也知道自己可能遇到了大麻煩。使團的真實身份十有八九是暴露了,要不然,已經“餓”了大半年的馬賊,不可能突然都集體放了長假。而眼下除了拔漢那國的可汗及少數上層貴胄之外,可能走漏消息的,只剩下那幾個提前離開的商販。

“我早就跟你說過,行大事者不能拘於小節,你就是不聽!”宇文至認定了使大夥暴露身份的罪魁禍首是商販們,跟在王洵身邊低聲數落。“這回好了,所有人都知道大唐的使者來了。來聯絡西域諸侯一起對付大食人了!那些天方教的教徒豈不是個個都得急紅了眼睛?!”

“那樣做,我跟楊國忠又有什麽區別?”實在受不了宇文至的抱怨,王洵看了他一眼,皺著眉頭反問。

他不肯殺人滅口,並不是因為有什麽婦人之仁。而是自己經歷過了被別人當草芥踐踏的滋味,所以不願再視普通人為草芥。這種思考顯然在宇文至心裏得不到任何理解,後者看了看他,憤然抖動馬韁繩,“區別就是,楊國忠現在已經做了宰相,而你我卻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去!”

說罷,不待王洵反駁,快速縱馬離開。

平心而論,宇文至不願意跟王洵爭吵。雖然兩個人現在越來越不投機。在宇文至心裏,王洵之所以被卷入那麽多麻煩當中,全是因為自己當初不小心上了楊家的賊船。但有時候偏偏他又很難忍住心中的火氣,為了王洵的軟弱,也為了自己心中的絕望。

兩個人都憋了一肚子委屈,兩個人都想著報仇雪恨。這是他和王洵現在最大的共同點。但王洵卻是吃多少虧不會學乖,居然還堅持著他心中那種迂腐的做人信條。甚至比當年在長安城中時,還要執拗。而他,卻已經不再相信這世界上有人任何公平可言。人類就像這草原上的獸群,弱肉強食是最基本的規則。兔子生來就注定了當狼和豺狗口中餐的命運,而狼和豺狗頭上,還有豹子和獅子。想要不被吃,就得狠下心來,讓自己變強,變成狼,變成豹子,變成獅王。把所有敵人都撕成碎片,哪怕它們是自己的同類。而明明是頭獅子,卻長了顆黃羊的心臟,往往不會被任何種群接受,死都找不到葬身之所。

宇文至不嫉妒王洵升官總是比自己快,也不嫉妒王洵在年青一系將領中的人緣比自己好。但他無法容忍王洵有著這麽多優勢卻不擅長利用,平白因為愚蠢的善良,一次次主動往陷阱裏邊跳,甚至一次次陷入危險。

他宇文至是個恩怨分明的人。自從他陷入囚牢,而王洵不惜冒著抄家滅門風險,也要想辦法營救他那一刻起,他宇文至就在心裏暗暗發誓,這輩子一定要報答王洵。哪怕為此丟了自己的小命。但他不能容忍王洵固執己見,眼睜睜地浪費自己的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