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二章 霓裳 (一 上)

東都,洛陽,夜色漆黑如墨。

火光、刀光、哭喊聲、求饒聲還有歇斯底裏的狂笑,從外向內蔓延。

幾個身影背著大包小裹從一處院墻後閃出,蹣跚奔向西門。轉角處忽然被火光一照,身上的綾羅華麗耀眼。數匹駿馬立刻疾馳追來,迅捷如鬼魅。“饒命,軍爺饒命!”身穿綾羅者齊聲哭喊,卻得不到任何憐憫。幾道寒光從半空中閃過,人頭飛起。馬背上的黑衣騎士順手來了個海底撈月,將濺滿了鮮血的包裹從半空中抄起來,甩到了另外一匹空著的馬鞍後。隨即,又追向了另外一波逃難的人群。

都是在塞外草原上錘煉多年的好身手,拿來對付手無寸鐵的百姓,實在是有些“屈才”。另一波逃命的人群迅速被戰馬追上,根本沒勇氣反抗,跪伏於地,雙手將全部身家托於頭頂。“算你等識相!”黑衣騎士笑了笑,用生硬的唐言誇贊。隨後用刀尖將包裹一個個挑到馱馬背上,接著,又隨意地向同伴打了個手勢。

幾匹戰馬小跑著離開,獻出財物的百姓們暗松一口氣。還沒等他們來得及慶幸自家終於逃離了鬼門關,黑衣騎士又迅速從兩翼兜回。彎刀斜探,在馬腹處做了個割草的姿勢。

血光、慘叫。戰馬的身體迅速變得通紅,持刀者哈哈大笑。躍過受難者的遺體,盤旋著奔向下一處目標。

破城後三日不封刀!這是安祿山大節度親口許給“曳落河”們的獎賞。大夥從範陽一路打到洛陽,中途連口熱湯水都沒顧得上喝。今夜破了城,豈有不好好“進補”一番的道理?!(注1)

第三波獵物是一群青年男女,年齡都在二十歲上下,故而跑得比周圍其他逃難者稍快一些。卻快不過戰馬的四蹄。眼看著同行的老弱逃難者一個個倒在屠刀之下,而馬蹄聲距離自己越來越近。隊伍中的幾個青年男子終於被激發了血性,大喊一聲,抽出鑲金嵌玉的寶劍,迎頭沖向曳落河。

劍是好劍,每一把都價值都在數萬錢之上。只可惜,握劍的手臂根本沒經受過任何磨煉。曳落河們只是用了一招,便將寶劍都磕飛到了半空中。順勢再反手一抹,幾具無頭的軀體,帶著滿心的不甘,在火光中旋轉,旋轉……

“六郎——”人群中傳來女子的悲鳴。曳落河們愈發興致勃勃。隨手拋出幾根套馬索,便將看中的女人一一拖到了馬側。緊跟著單臂一攬,將女人橫按於馬鞍前,另外一只手不停地揮刀,揮刀……

慘叫聲戛然而止。幾個曳落河望著身邊的數十具屍體,哈哈大笑。笑罷,抱著已經嚇暈過去的女子,縱馬沖向一處沒有起火的院落。

門開,窗碎,哀鳴聲伴著胡歌在火光中響起,夜空中飄出老遠,老遠。

搶劫在繼續,殺戮和奸淫也在繼續。失敗者的一切,包括生命,都由勝利者支配。這是草原規矩。完全由契丹和奚族壯士組成的曳落河們,理所當然地將這個規矩帶進了洛陽。逃難不成,先前還抱著一絲僥幸的百姓們紛紛起來抵抗,奈何數十年未聞兵戈之聲,大夥連如何握刀都不會,又怎是安祿山麾下這些虎狼之士的敵手?很快,敢於抵抗者都橫屍街頭。絕望的百姓們或者藏身到屍體堆中等待天明,或者順著洛水河向東西兩個方向疾走。據說城東還有官軍,安西大都護封常清還在組織人馬抵抗。據說留守大人李憕和鐵面禦史盧奕就在城西,他們組織了衙役和家丁,準備跟安祿山血戰到底。據說輔國大將軍畢思琛領了五萬精兵,就駐紮在上陽宮門口兒……

據說,全是據說。既無逃難經驗,也無逃難準備的洛陽人根據一個又一個道聽途說的消息,亂哄哄地四處奔走。兩個月前,朝廷剛剛下旨褒獎過範陽節度使安祿山的忠誠,誰也沒想到他會造反。一個月前,官府還信誓旦旦的宣稱,叛軍只是一時得勢,絕對過不了黃河。兩天之前,封常清從虎牢敗回,河南令尹達奚珣還出榜安民,以前朝楊玄感折戟洛陽城下為例,誓言能確保洛陽不失。結果只過了兩個白天一個黑夜,固若金湯的洛陽就被叛軍攻破了。

逃命,毫無目的的逃命。誰也不知道自己還能逃多遠,也不知道噩夢什麽時候結束。

葵園,封常清的人沒守住,潰敗。

上東門,封常清親自率軍迎戰,有人甚至看見了他花白的頭發。臨時招募起來,完全由市井少年組成的官軍,縱使人人都豁出了性命,光憑著一腔血勇也擋不住範陽來的百戰精兵。不到半個時辰,封常清從安西帶來的幾個親信將領全部陣亡。老將軍身中兩矢,被侍衛拖著,從上東門退下來,退往宣仁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