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二章 霓裳 (七 上)

盡管心裏頭一百二十個不情願,薛景仙卻不敢公然違抗太子殿下的命令。找了個恰當時間,備了份厚禮,以王洵故友的身份,到王洵的家中探望。

因為有魚姓太監那句“花錢大方些”的話做鋪墊,這次他當然把禮物的分量備了個十足十。光是裝禮物的金絲楠木箱子,就價值五百多貫。托在手中亮閃閃濃香四溢,絕對能將尋常人的熏晃得暈頭轉向。

迤邐架著馬車到了崇仁坊的開國侯府,照慣例跟門房通名報姓,順便吩咐從人把禮單奉上。片刻之後,開國侯府的正門大開,十幾個家丁魚貫而出,鋪開紅氈,捧著香爐,畢恭畢敬,將一擲千金的“貴客”迎了進去。

還是那個院落,比薛景仙上次來時,格局沒任何不同。然而這次,他卻感覺到一股富貴驕奢之氣,撲面而來。逼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繞影壁,穿花廊,一路前呼後擁。待來到王家的正堂前,二品誥命夫人王陳氏,已經換好了正式命服,由四個漂亮的丫鬟攙扶著,親自迎在了門口。薛景仙搶先半步,躬身施了個全禮,口稱晚輩。王陳氏側開身子,蹲身以半禮相還,謝稱不敢。然後讓開門口,請貴客入內。薛景仙再拜,請長者先行。王陳氏再次避謝,薛景仙再讓。如是者三,賓主雙方你來我往,把全部禮節套路做了個十足十。

禮數做足了,衣服也就被臘月的寒風吹了個透。薛景仙打著哆嗦進門落座,雲姨拿捏著誥命夫人身架指揮丫鬟上茶水點心。須臾,幾個丫鬟仆人們將茶點端至,然後輕輕施了個禮,小心翼翼地退到門外候命。留在門內的兩個人,卻是各自捧著茶盞,望著熱氣騰騰的水霧開始發呆。

風很大,空氣中帶著一股子濕漉漉的土腥味。配著外邊陰沉沉的天空,很明顯是落雪的預兆。半晌之後,誥命王陳氏從茶水上擡起頭,向外邊看了看,笑著打破沉默,“薛大人一路上走得很辛苦吧。剛下過大雪,看樣子還要下。一直沒完沒了。今年的冬天,冷得可是有些難過了!”

“是啊,是啊!”薛景仙趕緊點頭附和,脖子軟得好像裏邊根本沒有頸骨,“太冷了。晚輩從任上回京師,一路上看到處處都在鬧雪災。有些州縣比較充足,士紳們湊一湊,還勉強能給災民們發幾碗稀飯喝。有些州縣,唉……”

“朝廷沒下撥錢糧麽?”

“這不是正打仗呢麽?錢糧大部分都征調到潼關去了,地方府庫裏基本空空如也!”“噢!”王陳氏做恍然大悟狀,然後皺著眉頭詢問,“原來是天災和人禍加在一起了!大人以為,叛軍能打過潼關麽?我一個婦道人家,看不清眼下的局勢。”

“晚輩其實也看不清楚。應該,應該不會吧!畢竟潼關那邊,還有哥舒翰將軍在頂著呢。不過,也不好說的事兒。路上我遇到幾支車隊,都是些大戶人家,怕受到兵火波及,趕著趟往廣南那邊搬遷!夫人如果有興趣,不妨也早謀劃一下,畢竟有備無患不是?!”

“廣南?!”王陳氏再度皺眉,“廣南就一定安全麽?如果叛軍調頭南下的話,還能再往南麽?”

再往南,可就是大海了。薛景仙尷尬地笑了笑,無法回答。

“朝廷應該有足夠多的應對手段吧?否則,都火燒眉毛了,京師裏邊總不該如此熱鬧!”誥命夫人王陳氏也低下頭,繼續喝水潤嗓子。

茶水很濃,喝在嘴裏,帶著非常強烈的苦味兒。薛景仙接連喝了幾大口,心裏被苦得直發痛。

是啊,都火燒眉毛了,京師裏的幾路神仙們,還忙著互相下絆子呢。好像叛軍拿下洛陽後,就會心滿意足,不再繼續向西般。怪不得雲姨的話裏邊夾槍帶棒,大夥最近一段時間的表現,也的確讓人無法瞧得起。

心中覺得慚愧,有些話,就更難說得出口。一時間,大堂裏的空氣又開始發冷。寒意透過官袍下的絲綿襖,一點點滲入人的骨髓。

再這樣坐下去,不用主人送客,薛景仙自己就要落荒而逃了。在心中鼓了半晌勇氣,他終於第二次開口,“晚輩……”分明是昨夜對著墻壁反復演練過好些次,真到要說出來時,卻萬分艱難,“晚輩跟王都督,當年曾經在安西軍中並肩而戰。受他的照顧頗多,所以……”

“這些話,薛大人上次替明允捎家書時,好像已經說過了!”王陳氏輕輕放下茶盞,低聲提醒。

“這個……”一瞬間,薛景仙面紅過耳。真恨不得立刻就起身,抱著腦袋從王家逃出去。有猶豫了好一會兒,才第三度鼓起了勇氣,低聲解釋道,“晚輩這次來,其實只想替朋友問候,問候一下他的長輩,畢竟他已經這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