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兵車行 第三章 正氣 (四 上)

家?史朝義的身體僵了僵,一瞬間,仿佛遭受了雷擊。

對於顏季明來說,河北是他的家。史朝義又何嘗不是如此?!他曾經幻想著,父親和安祿山兩人起兵之後,能盡掃前朝積弊,給這片土地帶來永遠的繁榮和興旺。然而現實卻是,為了酬謝麾下那些契丹和奚族曳落河們的血戰之功,安祿山每克一城,必放任屬下大肆搶掠。

從河間、清河一直到洛陽,大軍所過之處,幾乎畫了一條血線。沿途凡投降稍慢者,城破後必遭屠戮。可以說,除了安祿山賴以起家的少數幾個郡縣之外,其他各地,皆生靈塗炭。這,絕對不是他史朝義希望看到的結果。他雖然沒讀過多少儒家典籍,對“仁義”二字理解也不深,卻跟顏季明一樣,是生於斯,長於斯!

既然來見對方的目的是為了勸降,史朝義當然不能閉起眼睛說瞎話。可此時此刻,他又找不出任何能說服對方的理由。不是為了朝廷,也不是為了功名富貴,僅僅是為了家園不被毀滅。對方做得是任何一個男人都會做的事情,即便按照突厥習俗,當一個部落遭受滅頂之災時,也會有大批的年輕人明知無力回天,也要義無反顧地拿起刀,用身體擋住背後寨墻。

我雖然無力保護你,但在敵人碰到你之前,必將踏過我的屍體。

此諾不分任何民族,不分地域時空,從盤古開天起,便一直存在。並且將永遠存在。

見史朝義被自己說得啞口無言,顏季明憔悴的臉上,又浮現了一抹年輕人特有的調皮。“算了吧。你別再搜腸刮肚地想說辭了。打小兒咱們兩個比武,我就沒贏過。可是鬥嘴,自從我會說話那天起,你就不是對手。你能來看看我,我很知足。念在彼此朋友一場的分上,我勸你,及早給自己準備退路。你們父子現在回頭還來得及。朝廷那邊,正需要有人替他們挽回一些顏面。如果繼續跟著安祿山那廝混,將來肯定不會有好下場!”

“還是想想你自己吧!”勸降不成反被別人勸,史朝義又是焦慮,又是郁悶,“如果你不按我教你的辦法做,明天就會被我阿爺押到城下,當眾千刀萬剮。屆時,令尊心神大亂,未必能擋住我軍傾力一擊!”

“在那之前,我有一百種辦法可以殺死自己。之所以沒死,就是猜到你會回來而已!”顏季明匆匆聳肩,仿佛把生死置之度外。

“你這小兔崽子!想死,我成全你!”史朝義揮拳便打,胳膊舉起來,卻遲遲不忍落下。對方身上的傷太重了,如果動手,恐怕沒等將其打服軟之前,已經將其活活打死,“你就不能替自己想想麽?你想保住常山的父老鄉親,你已經做到了。他們突圍成功,跑了個幹幹凈凈。”

“是麽?!”一抹欣慰的微笑,毫不掩飾地跳上了顏季明的面頰,“那我就更了無牽掛了。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你!你這……”史朝義急得直跺腳,“你這頭倔驢!如今大燕國的軍隊已經快打到了潼關城下。封常清屢戰屢敗,潰不成軍。高仙芝嚇得一病不起,哥舒翰又是個癱在床上的殘廢。大唐朝廷上下,根本沒人再配為安伯父敵手!如果不是你們父子在背後捅刀子,這功夫大軍已經入了長安了!”

“不是沒入呢麽?入了又能怎樣?!你們起兵突然,打了大唐一個措手不及而已。封常清麾下士卒都是臨時招募,當然打不過安祿山苦心訓練多年的曳落河。可曳落河打一個少一個,大唐男兒卻有千千萬。別的不說,此刻河東那邊,郭子儀和李光弼已經厲兵秣馬了吧?河西、安西,大軍也在星夜兼程往回趕。還有大宛,當年咱們兩個在長安見過的王明允,他想必也不會坐視家園被毀。我現在最佩服的是他,有力氣往外使,那才是真正的好漢子,大英雄!不像某些人,只會窩裏橫!”

“是不是英雄,得打起來看!鹿死誰手,現在言之尚早!”聽顏季明提起王洵,史朝義心裏又是百味摻雜。那趟長安之行,王洵是他所欣賞的,僅有幾個的人物之一。只可惜卻不能被史家所用。更可惜的是,此人現在如一頭展開翅膀的雄鷹,無牽無掛,翺翔萬裏。而他史朝義自己,卻注定要困在親情和血脈組成的囚籠當中,永遠無法解脫。

“嘴硬!”顏季明撇了下嘴,滿臉不屑。

“不跟你廢話,先把傷口處理了!”史朝義啞著嗓子怒吼,把頭轉向門外,“既然到了,就別在外邊戳著了,進來,幫他上藥。”

“唉!唉!小人遵命!小人遵命!”幾個隨軍郎中連滾帶爬地跑進來,放下藥箱,去扯顏季明身上臟兮兮的裹傷布。只可惜患者卻不肯領情,先向旁邊滾了滾,然後笑著說道:“還是別費力氣了。明知道我不會投降,何必糟蹋藥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