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兵車行 第四章 英魂 (九 中)

同樣的深夜,屯田使張素的屋子內,也是燈火闌珊。

幾個嫡系屬下白天的表現很不盡人意,特別是在氣勢上,幾乎一直被王洵壓得無法擡頭。這讓老張素感覺非常失望。但眼下他又不能隨便發作,以免動搖自己本來就不堅固的根基。故而鐵青著臉,手指不停地在桌案上叩打。“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枯燥的敲擊聲中,燭火上下跳動,照得馮治、吳賢、蘇壽等人的臉忽明忽暗。想到屯田使大人平素相待之厚,眾人心裏也覺得好生對他不起。然而白天時,那冒失小子的一言一行,的確讓人非常解氣,非常過癮。讓人在不知不覺間就想忘記心底的陰暗,跟他一道站在西域的陽光下,幹幹凈凈,顧盼俾睨。

那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活法。在年青之時,馮治、吳賢也曾試圖那樣活過。雖然大夥如今已經被歲月磨平了棱角,被塵埃遮住了眼睛。但年少時的夢,卻依舊如同火炭般藏在心中某個不起眼的角落,稍稍遭遇一點兒新鮮冷風,便又跳起明亮的鮮紅。

那是截然不同的一種活法,就像明媚的陽光和新鮮的空氣一樣,幾乎讓人無法抵擋其誘惑。“如果王大人留下來主持安西鎮軍政也不錯!”白天時,不止一個人曾經做如是想。雖然大夥心裏頭都明白,那幾乎沒有絲毫可能。老奸巨猾的屯田使張素不會交出好不容易撈到手的實權,朝廷裏那幾位,更不會容忍一個潛在的威脅越長越茁壯。

“其實,其實,大人明鑒!”被周圍壓抑的氣氛憋得實在喘不過氣來,馮治看了看張素的臉色,試探著替自己辯解,“其實王都督的幾條建議,對我等並無什麽害處。照著執行下去,有效果,功勞要記在我等頭上。若是惹出了麻煩,也可以推到他身上,說是我等被逼無奈,左右……”

“左右便宜都被咱們占了!對不對?”張素狠狠瞪了他一眼,皺著眉頭反問。“你等還有誰這麽以為?不妨一道給老夫站出來!呸!豎子,一群既沒見識又沒膽略的豎子!讓人幾句大話就蒙住了,也不看看我等如今站在什麽位置?!”

‘什麽位置?春風不度玉門關,此地距離玉門關還有三千裏!還能算什麽位置?!’馮治和吳賢互相看了看,輕輕聳肩。

二人年齡都已經超過了五十,這輩子的官運基本上也就到此為止了。除非抱上什麽巨大的粗腿,或者在某場戰役中建立不世之功,否則很難再更進一步。而真的有那份斬將奪旗的本事,他們也早被朝廷召回去勤王了,又怎可能躲在幾千裏之外逍遙自在?!

猜到眾人沒把自己的威脅當回事兒,屯田使張素拍了下桌案,繼續低聲咆哮:“你等也不看看,如今是什麽世道。凡是得罪了內廷的人,哪個能落得好下場?當年京兆尹王鉷何等的威風,連楊國忠都得避其鋒芒。驃騎大將軍只是動了動手指,便令其身死族滅!內廷那邊交代到咱們頭上的事情,咱們不盡心能行麽?真的一個罪名栽下來,距離長安這麽遠。等喊冤的折子送進宮去,你我屍骨都早爛沒了!”

越說,他的語氣越沉重,到最後,幹脆雙手按在了桌案邊緣,佝僂下腰,仿佛無法承受來自黑暗中的壓力。馮治、吳賢等人開始還是敷衍般聽著,過了片刻,臉上的表情就變得僵硬了起來,眉頭也跟著慢慢皺做了一團疙瘩。

的確如屯田使張素所說,放眼整個大唐,除了已經叛亂的安祿山之外,沒人得罪得起內廷。早在數年之前,皇帝陛下就親口宣布,高力士有權將“四方奏請皆先省後進,小事即專決”,即地方上報的書信、文件、奏章,高力士閱後揀重要的讓天子過目就行了,而一般的政事可以自行決定如何處理,不必報知;邊令誠、魚朝恩等輩,雖然不像高力士那般受寵,權力卻同樣大得沒邊兒。出則監軍節鎮,入則參與中樞決策。連皇親國戚們見到這些人,都要客客氣氣地執晚輩之禮,更甭說尋常文武官員了。

可憑著幾個太監隨便傳下來的一句話,就叫大夥出手對付一個手握重兵的正三品大將軍,又的確有些強人所難。且不說大夥對此人心懷好感,單單是任務完成後該如何收場的問題,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沒有任何來自中樞的命令,隨隨便便就將一任采訪使弄沒了。往小了說,這是一場有蓄謀的兵變,往大了說,罪名已經可以向謀反方面靠攏。雖然眼下朝廷的注意力都在潼關附近,有邊令誠等人從中運作,未必會對此事深究。可紙裏邊終究包不住火,萬一哪天叛亂結束,朝廷又把注意力轉向了西域,問起當年曾經橫掃藥刹水的懷化大將軍王明允在奉旨入衛的途中,如何‘暴斃而亡’的細節來,誰主動去當那頭替罪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