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補天裂 第四章 光陰 (一 上)

坐在坊州城的刺史衙門內,崔乾佑焦躁地將桌面上的幾份密報翻來翻去。

密報上的內容他早已經熟悉得差不多能倒著背了,卻依舊不甘心地想從其中找出一些隱藏的東西來。為將者講究“知己知彼”,如此方能做到“百戰不殆”。可眼下,對手的一舉一動都好像隱藏在迷霧裏一般,讓他實在找不到半點兒自信。

太古怪了,那個年青的對手行事處處都不遵循常規。完全不像他的老師封常清,凡事都講究謀定而後動,堂堂正正,讓對手可以看清楚他的行動卻找不出任何破綻。

自大、沖動、賭徒般的喜好孤注一擲,幾乎所有為將者不該有的缺陷,都出現在此子一個人身上。可你又無法說他是濫竽充數,畢竟三日前,人家憑著一通亂拳打倒了老師傅。先以五百鐵騎直指自己的帥旗所在,然後又以千把散兵遊勇用戰馬拖著幹草在遠處來回跑,佯裝數萬大軍。硬是逼得自己在懷疑他使的是疑兵之計的情況下,也鼓不起拼個魚死網破的勇氣,不得不選擇暫避其鋒纓,把已經到了手的戰果硬生生交了一大半兒出去。

接下來此子的動作,更令人看得眼花繚亂。按常理,既然欺詐得手,自然要遠遠逃開,所有的承諾和約定,都不過是詭計的一部分,無需遵守,也沒必要遵守。然而,這小子居然又派了一個叫李光進的小家夥,重新收拾好了房琯先前逃走時遺棄的軍營。並且最近兩天,不斷有人從營門口進進出出,仿佛大隊兵馬正在入駐一般。坊州城派出打探消息的斥候只要一靠近,就會被李光進的人追著屁股攆出老遠,根本沒機會探明軍營裏邊的虛實。

莫非他真的準備如約前來跟老夫決一生死?!怎麽看,崔乾佑也不敢相信自己得出的結論。封常清是個君子不假,可封常清也沒傻到明知道沒有勝算,也要上前送死的地步。更何況這樣的死亡對大局毫無意義!

莫非他把希望寄托在了救回去的那些殘兵敗將身上?想到另外一種可能,崔乾佑不斷地搖頭。當日一戰,唐軍中的菁華被房琯葬送了個幹幹凈凈。光是都尉一級的將領,就陣亡了一百多位。失去這些軍中骨幹,整支隊伍就成了一盤散沙。即便古代兵聖再世,也沒可能,於短短三日之內讓隊伍重新振作起來。

除非,除非他手中還有別的憑仗。比如另外還有一支大軍星夜兼程地往這邊趕。這種可能很小,但也不是一點兒也沒有。就在收兵回城的當日,崔乾佑就派了信使去指責孫孝哲,質問他因何疏忽大意,將本該被擋在涇水以西的安西軍放到了坊州戰場上來。誰料信使只走了一半兒的路,就掉頭返回,同時帶回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長安城內有殘唐余孽作亂,孫孝哲被迫回師平叛!”

由於路途遙遠,孫家軍的具體回師時間,手下的斥候們還沒探聽清楚。但按照路程估計,崔乾佑驚詫的發現,孫孝哲與王洵兩人竟然非常默契地走了個前後腳。這真的是巧合麽?還是雙方彼此之間私下裏有了什麽勾結?如果孫孝哲不甘心讓崔某獨得掃平靈武小朝廷之功,而故意放安西軍東進的話,情況恐怕就復雜了。

想到有可能被自己人在背後捅上一刀,崔乾佑就覺得頭皮發乍。大燕國內部的情況,目前也已經到了詭異的地步。洛陽那邊有消息傳出來說,雄武皇帝陛下因為思念被殺的長子,身體和精神都已經瀕臨崩潰狀態。而在立嗣問題上,皇帝陛下身邊的眾人又無法達成統一意見。以右相嚴莊為首的文臣一系,支持晉王慶緒。而後宮諸多嬪妃和居住在洛陽城中一幹外戚,卻認為晉王行止木訥、說話口吃、毫無人君之相,極力煽動安祿山立幼子慶恩為皇儲。雙方每日明爭暗鬥,令很多手握重兵的武將都無所適從。

這個節骨眼上,崔乾佑絕對不能因為自己捕風捉影的推測,就向朝廷上本彈劾孫孝哲。那樣做,除了給自己多樹一個政敵之外,沒有任何意義。為平衡計,朝中諸位權臣絕對不會因為他的一面之詞,就把孫孝哲撤職查辦。而即便他收集齊了足夠的證據,趁著立儲之爭的機會,孫孝哲也有足夠的辦法逃脫懲罰。

所以,崔乾佑只能加倍小心,如履薄冰。既要早日完成雄武皇帝陛下交托的任務,建立不世功勛。又得提防著同僚心懷嫉妒,暗中與敵人勾結在一起設圈套等自己去鉆。這使得他面對完全不按常理行事的王洵之時,倍感艱難。總想著對方其實沒什麽實力,當日能驚走自己完全是歪打正著而已。又總懷疑對方其實還藏著什麽後招、絕招,只要自己一不小心,就會掉進陷阱,盡毀半生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