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〇〇章 最後時刻(五)

在唐成滿心的期盼甚至是咒罵聲中,頭頂上那方白亮亮的日頭總算是從草原盡頭的地平線上落了下去,持續整整一天的喊殺聲終於結束了,燈樹上盛放的燈火在皮帳裏迎著透過些許縫隙鉆進來的夜風微微搖曳,拖出一條條明暗錯滅的影子。

燈樹下坐著的是兩個身心已經疲憊到了極點的人。

無聲的沉默了許久之後,平措達舔了舔不管喝多少水下去依舊幹裂著的嘴唇問道:“大人,上國援軍已經走到哪兒了?”聲音幹澀,就在這段時間裏陡然白起來的頭發在明暗的燈火下份外醒目,除此之外他的身上還隱隱散發出一股因久未沐浴而累積起的血腥汗臭氣息。

短短十多天的時間裏,平措達每天以近乎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蒼老著,分明是五十多歲的人,現在看著已是白發蒼蒼的七旬老者模樣,而其在唐成面前無需掩飾的疲倦就如同燈樹最上面的那盞油燈,也許在下一刻就會油枯燈盡,“上國傳遞緊急軍情有羽書可用,換人換馬卻不停軍書,一晝夜能跑得五百裏。而上國應援饒樂的大軍也盡可就近從幽州邊軍調撥,算算時間也該到了,司馬大人再催催吧,兒郎們實在是撐不住了。”言至最後時,平措達的聲音已幾近哽咽。

自兩軍正式接戰以來,今天已經是第十六天了,從第一次接戰就已看出了聯軍的打算,害怕著夜長夢多的契丹人攻勢之猛遠超出唐成乃至於平措達的預料,且這種瘋狂的攻勢從第一天起就再也沒有減弱過。

尤其是近三天以來,眼瞅著時間越拖越久,早已開始發瘋的契丹人在作戰中已經不計傷亡只圖盡快結束戰事。

仗打了十六天,喊殺聲也持續了十六天,從早到晚周而復始,以至於唐成現在都已經形成了慣性,當太陽還在天上時若是沒聽見喊殺聲甚至連想事情都很難集中精力。

十六天裏他已記不清看到了多少次流血,兩軍接戰最多的那幾片草原上早已被血染紅,因為血流得太多,草原無法吸納之後便淤在上面將這幾片地方漿成了一片濕滑滑的血地,一腳下去,半只吉莫靴立時就是紅呼呼的一片。

同樣的,十六天下來唐成也已經記不得看到過多少次死人,只要天還亮著這樣的場景就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著,以至於他現在再看到死人時已近乎麻木到了無動於衷的地步。

煉獄般的十六天熬下來,唐成跟平措達相比也好不到哪兒去,亂蓬蓬的頭發,烏黑的眼圈,高高凸起的眼袋,眉眼間已經凝固起來的無窮倦意,還有那皺成一團的官衣,他的身上也同樣散發著跟平措達一樣的臭味,這使得他在與之對坐時根本聞不到對方身上的怪味了。

唐成沒有直接回答平措達的問話,沉默了一會兒後嘶啞著聲音反問道:“我部還能堅持多久?”

“兩天,最多兩天。若是兩天之後上國還沒有援軍到,那也就不用來了。”說完這句,平措達站起了身子,“我還要去看看兒郎們,告辭!”

在這個僅有兩人的皮帳裏根本無需掩飾什麽,所以向外走著的平措達徹底塌下了腰,看著他的背影,唐成腦海裏下意識的浮現出“日暮途窮”這個詞來。

“放心吧,兩天之內必定有大唐援軍到來。”將將走到皮帳門口的平措達聞言既沒回身也沒說話,只是塌下的腰猛然挺直了幾分,隨即一頓之後掀簾出帳而去。

對這個素來只報憂不報喜的老人,唐成心裏充滿的只有尊敬。他知道平措達已經竭盡全力了,聯軍也已經盡全力了。若不是三部貴族及龍門奚根本已無路可退,若不是聯軍軍士們身後住著的就是他們的父母妻兒也退無可退,若不是饒樂人骨子裏的確有著野狼般堅韌的血性,若不是有平措達及圖多真這批堪稱傑出的將領,這場以寡敵眾的戰事根本就堅持不到今天。

三殘部連前些日子才放歸的娃兒兵都已再次征召,潛力實已到了榨無可榨的地步,即便這次能從契丹狗爪下僥幸逃脫,饒樂五部也已從根本上傷了元氣,沒有個一二十年別想恢復過來。

“兩天!”平措達留下的這兩個字如同兩座大山壓在唐成心頭,壓的他想站都站不起來。

饒是唐成的性子再堅韌,現在也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此刻腔子裏隨著一縷縷絕望同時湧現出的是山崩海嘯般說不出也無路發泄的憤懣。

饒樂人盡力了,老子也竭盡全力了。我愛大唐,大唐為什麽不愛老子!

由圖多、俙索、多莫、平措四部族長與貴族們聯署的請求內附文書早已一式兩份分別送往了幽州大都督府及京城長安,有這份文書在,朝廷出兵饒樂已是名正言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