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說子粒田慈聖動怒 唱嶺兒調玉女傷春(第4/7頁)

“放肆!”這一次是張居正吼了起來,他指著金學曾怒斥道,“你在官場呆了幾天,懂得什麽叫朝廷公正,嗯?在太後面前如此張狂,憑你剛才這幾句話,本輔就可以將你撤職查辦!”

金學曾因為一時性急而直言犯上,經張居正這一罵才清醒過來。他雖然承認自己情緒偏激,卻不認為自己說錯了什麽,此刻勾頭跪在那裏,滿臉沮喪一聲不響。他哪裏知道,張居正的怒不可遏,其實有一多半兒是在做戲。這位首輔明裏罵他,暗裏卻是為了保他。張居正已經看到李太後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怕她按捺不住發作起來。如果從她嘴中說出“撤職查辦”四個字來,那就是不可更改的懿旨。金學曾剛剛開始的仕途生涯立馬兒就會終結,因此張居正搶先發言。他知道金學曾不服氣,便也想借此機會敲打這頭“叫驢”,於是繼續斥道:

“太後要將沈度革職,這是英明之舉。連這一點你都看不出來,還充什麽能人!依本輔來看,將沈度革職的理由,至少有三:第一,三宮子粒銀因天災難以收齊,沈度竟膽敢將學宮銀與養馬銀挪用貼補。這件事設若傳了出去,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這是太後強要,這不是陷太後於不義麽?第二,身為朝廷命官,不敢作端直之士,謹於法令以治縣,而是唯唯諾諾委曲求全,挨了前朝勛爵杜繼祖的耳批子也不敢上奏朝廷,這是十足的庸官;第三,這沈度已在宛平縣當了四年縣令,對子粒田的種種弊端,應該說早就是了如指掌。可是,皇上何時見他就此事寫過只言片語?身穿官袍就祿食俸之人,不敢為朝政直諫建言,這樣心中只有自家得失而無皇上的官員,留著他又有何用!”

李太後要將沈度革職本是一句氣話,沒想到張居正居然深察幽微說出這一番深刻道理。在對張居正大加贊賞的同時,又增強了對自己處事能力的信心,她問金學曾:

“首輔的話,你聽進去了嗎?”

金學曾早就聽“懂”了首輔的宏論——明裏是在訓斥他暗裏抨擊的卻是子粒田的弊政——頓時間他對首輔爐火純青的政治智慧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答道:

“首輔的話,下臣聽了如醍醐灌頂,經首輔點撥,下臣才悟出了太後的英明睿斷。”

幾句奉承話,讓李太後心情轉好。她咬著嘴唇沉思了一會兒,又問道:

“子粒田對朝政的危害,究竟有多大?”

金學曾本想回答,但看到張居正有啟奏的意思,便自謙地說:“下臣奉旨去宛平縣調查,所知情況終是一孔之見,不敢妄奏。”

張居正覺得這正是他向李太後陳述財政改革的好機會,略略打了一下腹稿,緩緩言道:

“國朝自聖祖皇帝以來,已歷九帝,每個皇帝在位時,都曾對皇親國戚近侍功臣賞賜土地。前些時,臣曾派人去宗人府查過簿冊,截至隆慶六年止,在籍皇室宗親有八千二百零三人。其中親王三十位,郡王二百零三位,世子五位,長子四十一位,鎮國將軍四百三十八位,輔國將軍一千零七十位,奉國將軍一千一百三十七位,鎮國中尉三百二十七位,輔國中尉一百零八位,奉國中尉二百八十位,未封名爵者四千三百位,庶人二百七十五位。這些宗親,每個人名下皆有賞賜田地,多的有一千多頃,最少的也有八十多畝。全部加起來有四百多萬田畝。這僅是宗親,若加上外戚、勛貴、功臣、內侍、寺觀等賜子粒田,數字之龐大,一時還難以統計出來。去年戶部統計,天下所有州府稅糧,大約二千六百六十八萬四千石。而領食朝廷俸祿者,計有文官二萬四千

人,吏五萬五千人,武官十萬人,衛所七百七十二個,旗軍八十九萬六千人,廩膳生員三萬五千八百人。朝廷所收稅銀,根本無法應付這龐大開支。兩相比較,每年所缺稅糧大概一千多萬石。眼下的情況是京衙缺祿米,衛所缺月糧,各邊缺軍餉,名省缺俸廩。戶部尚書王國光出掌天下財政,不過兩年時間吧,那滿頭烏發倒是白了一多半。不為別的,就為一個人不敷出,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

說到這裏,只見萬和探頭朝裏看了一下,馮保踅到門邊同他耳語幾句,萬和又輕手輕腳走了。李太後一眼瞥見金學曾還直挺挺跪在那裏,便問道:

“跪了這半日,你這膝蓋酸也不酸。”

“酸。”金學曾咧了咧嘴。

“前朝有臣子覲見時應對有錯,被罰往午門長跪,一跪就是一天。身子骨兒還不能倒架,看來,你的跪功還不到家。這裏沒你的事兒了,去吧。”

金學曾難得有機會聽到首輔關於國家財政的長篇大論,本極有興趣聽下去,卻沒想到李太後要他退下,他只得叩首謝恩,怏怏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