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泰山郡頑童諸葛亮

漢靈帝中平六年(189年),兗州,泰山郡。

夏已至,陽光明晃晃的仿佛嵌在半空中的鎏金片子,一片片滾落在潺潺的汶水裏,像剛開了匣的銅鏡,那幽幽的光清冽如剛發铏的寶劍。

河水清且漣漪,幾葉小舟泊在河畔,也不系舟,由得水流蕩出微微的搖晃,離岸半裏外的大片桑田間人影穿梭如雲,有婦人的歌聲輕輕盈盈地飛出了桑園:

“無田甫田,維莠驕驕。無思遠人,勞心忉忉。無田甫田,維莠桀桀。無思遠人,勞心怛怛。婉兮孌兮,總角丱兮。未幾見兮,突而弁兮!”

這裏是泰山郡治所在地奉高,枕汶水而面泰山。黃河經過漫長的向南垂落,在華山腳下忽而折轉向東,橫亙過坦蕩的華北平原,一往無前地奔湧向渤海。這一路的浩蕩奔騰,無數的支流匯成了她的磅礴氣勢,而汶水便是她在齊魯之地凝聚的又一股力量。

兩千年前大禹治水,伐山刊木,將天下分為九州,各領貢賦以資中國,其中青州的貢品便是經汶水入濟水,汶水源頭在泰山郡萊蕪縣原山,西南匯入濟水。濟水東北會合汶水,北而折東入海,為天下四瀆之一,便是這交錯繁密的水網滋養著齊魯大地的人物精神。

千年以往,大禹時開鑿的汶濟古道已湮滅無跡,齊魯之地的文明光華卻漸滋生長,兩漢儒學大興,多少大儒起於齊魯,在秦帝國的文化鉗制下被迫沉默的諸子學說紛呈出山,數不清的儒學典籍從全國各地運往都城。而這些文明事業偏偏發生在孔聖人生養的故鄉,為這片盛產聖人的土地增添了更耀眼的光輝。

此時,一人一騎緩緩掠過郊野的旖旎風光,那人三十出頭,長身闊肩,面頤疏朗,沒帶冠,只用幅巾束髻,恰顯出三分灑脫氣度。他見到滿目恬淡景色,不禁想起孔子的生活信仰,所謂“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他在心裏吟哦了一番,卻也不流連忘歸,徑直從東門馳入了奉高城。

奉高城很熱鬧,以裏坊隔絕的各種集市早就開了市,吆喝聲和討價聲彼此應和,雖然周邊疆域陷入困苦戰亂,兗、徐腹心尚有和寧安樂的市井生活,卻是極為難得。

那人一路不停,循著道並不遲疑地往前走,拐了幾個路口,遠遠地看見一座府門,面西的圍墻有一座二層樓觀,像是誰伸出墻外的脖子,小心翼翼地探顧著四圍的景致。

雖尚隔著百步之遙,他卻迫不及待地跳下了馬,才走去兩步,便聽得附近傳來一陣喧鬧聲,原來是一群正鬧得歡騰的孩子。

獨在這群孩子之外的是個騎在墻上的男孩,八九歲模樣,額頭很寬,陽光閃在挺直的鼻梁上,眼睛亮得仿佛夏夜的星辰,兩個小總角晃悠著,系發的絲帶飄起來,像拂過頭的手指。墻下還立著一個四歲左右的小男孩,咬著手指頭,亮晶晶的口水在唇邊閃光,又吞了下去,只管傻乎乎地笑,笑著笑著,又喃喃著“二哥,二哥”。

那男孩手裏握著一根開叉的木棍,指揮這兩撥孩子打架,名曰“楚漢之爭”,也不知他是怎麽蹭去墻上的,一面居高臨下揮舞木棍,一面吆喝趕緊攻他後方,他全軍出擊了,你怎麽還不圍魏救趙!

正鬧在酣暢處,有個青衣小仆模樣的男子摸到墻下,對那男孩喊了一聲:“家主人讓你回家。”

男孩的腦袋“嗡”的一聲炸了,他不耐煩地說:“你就說找不到我!”

小仆哪兒敢違逆家主人的命令,又央了多回,那小男孩就是不幹,還說你若是逼我,我立馬跳下來摔斷自己的腿!

小仆只得硬著頭皮也去爬墻,想將男孩強行抱走。

小男孩見狀竟在墻上站了起來,手裏的木棒上下揮舞,威脅道:“別逼我魚死網破!”

這邊要捉拿,那邊要躲閃,小孩兒腳底下不穩,一個趔趄,從墻上倒栽而下!

一時眾人驚駭,捉人的、玩打仗的、看熱鬧的,都嚇得面如土色,那男孩自己也嚇得夠嗆,失重讓他連發聲呼叫也來不及,聽得耳際風聲驟然,身體卻是一頓,原來底下有人穩穩地托住了他。

他嚇得一把抓住那人的肩臂,把腦袋緊緊貼了上去。

“膽兒不是挺大的麽,這會子嚇住了?”一個調侃的聲音說道。

孩子驚惶地擡起頭來,一張熟悉的臉像從水底浮起的一枚玉,慢慢清晰起來,明媚起來。

“諸葛亮,大白日不讀書,跑出來爬墻打架,當心你父親打你屁股!”那人笑吟吟地說。

孩子呆住,忽而,像發覺了晴朗天空的一抹金色的流雲,這不是久未歸家的叔父諸葛玄麽!

他欣喜若狂地高喊道:“叔父!”

他聞著叔父衣衫上的氣息,有濃重的風塵味道,像被時光染了色的沉甸甸的陽光,雖然古舊卻溫暖。他很喜歡叔父,叔父去過很多地方,交過很多朋友,肚子裏的故事仿佛川流不息的汶水。他想要叔父長長久久地待在身邊,可叔父卻總是走走停停,父親說叔父足下生風,再也沒有哪塊紮根的土能留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