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新舊勢力暗潮洶湧,開庫分財險釀兵亂

漢獻帝建安十九年,成都。

天光如幹凈的清流,照得整座城市沒有陰暗旮旯。

成都開市了,熱鬧的集市上熙熙攘攘,商販雲集,行人如織,幹凈的石板地上縱橫著東一行車轍印、西一行馬蹄印,好似紙上的孩兒塗鴉。街肆上的吆喝聲爭相比鬥,你編著通俗淺白的順口溜,我造出一篇朗朗上口的辭賦,他又說一段富有西蜀當地特色的笑話兒。置身市場內,不似在買賣貨物,倒像在酒樓裏聽說唱藝人演繹故事,那是何等精彩紛呈的熱鬧。雖然益州換了主人,可成都人愛玩愛安逸的脾性卻沒有改變,任你廟堂上血雨腥風,我自捧一壺美酒,坐一方軟席,尋上三朋五友,擺一擺龍門陣,幸福像剛出鍋的水引餅,嗞嗞地冒泡。

成都最奢貴的酒肆鳳凰樓裏已是賓客盈座,一位虬髯男子在門前下馬,仰起頭,一捧暖洋洋的陽光像昂貴的金子般灑在臉上,流向頰邊茂密的虬髯裏,密密的光斑像沾著胡須的飯粒。他舒坦地笑了一下,踏步走進了酒樓,年輕的酒保滿臉諂笑地迎上前:“張從事,各位大人都在等您呢!”

他揚起手,一道光亮驕傲地落在酒保手裏,酒保的眼睛頓時實實地擴大了兩倍,竟原來是一塊馬蹄金,足色足量,顯見是官家鑄幣。酒保一面揣金子,一面忙不叠地領著貴客去二樓的雅座,一路走一路搜腸刮肚地編排出肉麻的好話派送。

那雅間裏人頭攢動,酒肴已用了一半,一眾人喝得半醉,拿著筷子敲酒爵,卻不合節奏,不時爆發出酒氣醺醺的大笑,也不知說了什麽肉膩膩的葷段子。

“張南和!”最裏邊一個瘦巴巴的男人叫道,凹成三角錐子的臉像用鐵鉗夾住下巴,露出的笑很難看。

剛來的張裕哈哈笑著擠進來,尋了個空隙處坐下,瞧得滿地東倒西歪的酒壇子,食案上淌著油水。三只大醬鴨剖開了肚子,筋肉盡皆掏空,只剩下一副骨架,盤碟裏也只剩下殘羹剩水,嘖嘖嘆道:“諸君當真會享樂!”

瘦男人打個酒嗝,大咧咧地喊著張裕的綽號:“胡子來晚了,自罰三爵!”

張裕毫不推辭,他挽起袖子,自己給自己斟了三爵酒,皆一飲而盡,絕不拖沓。

“好!”滿座都是喝彩聲。

“張兄每次皆托大,驕矜得很,不好請!”瘦男人玩笑道,他叫李邈,和在座的諸人皆為益州舊臣,他們或為世家子弟,或為州郡官吏。劉璋父子治益州時,治下糜弱,政事疲軟,這幫官宦每日無所事事,閑來沽酒賞景,談玄說虛,不問政事。公門事務一塌糊塗,寫篇上情文書也是無病呻吟,滿紙咬文嚼字的故作風雅,卻說這是名士風流,持的是老莊無為之心,致虛極,守靜篤,在酒色綺靡中參悟人生真諦。

張裕嘿嘿一笑:“怎麽著,諸位想在下如何致歉?”

“我們一不要張兄的錢財,二不要張兄家中絕色,”李邈故意說得搖頭晃腦,眾人卻都樂不可支,他重重地一擊酒案,“給我們算一卦!”

張裕搖著頭:“不敢不敢,有趙直兄在,我怎敢班門弄斧!”

張裕提到的趙直三十出頭,容顏清瘦,卻不幹枯,和這幫喝醉了坦胸露懷的文士相比,稍顯得矜持。他和張裕同為益州聞名的占蔔師,兩人皆精研《周易》,擅長蔔筮、望氣、風角、釋夢、仰觀、射覆、相面等等神術,益州人以能得二人蔔一卦為榮。奈何兩人縱有千金也不屈就,占不占往往看交情,或那說不得的緣分。

趙直平和地笑道:“我之所長僅在釋夢耳,南和百術皆通,所謂班門者,乃南和也!”

被與自己齊名的趙直誇贊,而且還公開表示自嘆不如,張裕很得意,卻要裝出謙虛模樣,到底說了一通光溜溜的遜讓話。

卻有人想起昨夜的夢,發問道:“趙兄,我昨夜夢見蛇纏身,不知是為何意?”

趙直微笑:“易耳,君家數日後或要添丁。”

那人激動地撫掌:“神術!小妾已有九月身孕,果不是要添丁麽!”

“我昨夜也夢見蛇纏身,莫不是也添丁?”另一人嚷嚷道。

趙直還是沒有多少情緒地一笑:“君家恐有內室糾紛,妻妾或有不合,望君謹慎持家,勿使內院起火。”

“怪了,他夢見蛇是添丁,我夢見卻是妻妾不合,不準不準!”

趙直不慌不忙地說:“頭一個夢主妾生子,簉室有懸弧之喜,則正室有螽斯之憂,嫌隙驟生。故而第二夢主妻妾因子生仇,君家豈不有內院糾紛麽?”

趙直話音落塵,眾人先是一愣,俄而哄堂大笑,李邈笑嘆道:“趙兄這一張妙口好不爽利,真真荼毒了世人心。可細細思量,張兄妾室成群,後院佳麗數不勝數,難免不惹出是非來!”他一面說一面對那人擠眼睛,那人早已是滿面通紅,只好掩飾地跟著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