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伏擊散關斬將搴旗,綺靡宮闈鉤心鬥角

雪停的時候,蜀軍退兵了。

晶燦的陽光灑下來,宛如一川閃亮的瀑布,照見一座闃靜的空營,井灶、圊溷、藩籬都沒有毀壞,灶坑邊還裊起一縷輕煙,仿佛殘余著清淡的稻谷香。

為要不要追擊蜀軍,守城的郝昭和來馳援的將軍王雙發生了激烈的爭吵,郝昭認為蜀軍拔營而去,是為糧草不濟,又聽聞我軍增援,考量雙方實力,方才拔營南去,所謂窮寇之兵不可窮追,王雙卻以為蜀軍倉促逃亡,準備不足,我軍應趁此時機奮勇出擊,一舉打垮蜀軍,以大漲士氣。兩人爭得面紅耳赤,幾乎動起拳腳,最後郝昭還是妥協了王雙,兩邊達成默契,郝昭繼續守陳倉,王雙則率軍出擊,至於功勞,郝昭說:“都算在王將軍身上。”

王雙謙遜的話也懶得說,三五吆喝著,率領麾下馳援陳倉的五千騎兵追著蜀軍馳奔而去。因大雪下了數日,積雪很厚,退兵的足印清楚地印在雪地裏,一行行仿佛白米面上撒出去的芝麻醬,這讓魏軍追蹤起來很方便。

在接近散關時,足印越來越深,像挖在死人皮膚上劃開的刀口,只是翻出腐爛的黑肉來,卻沒有一點兒血。

魏軍追兵像被一刀斬斷的大樹,戛然而止,蜿蜒縱橫的秦嶺山道中央豎起了一排密匝得讓人心裏發毛的鹿角,鹿角後是等候多時的蜀軍,靜如山嶽。

一絲兒聲音也沒有,風在很高很高的天空呼嘯,仿佛百年前天神打出的一聲噴嚏,被雲裹住了,一直沒有消散。

來不及喊出沖鋒的口令,也來不及敲出撤退的金聲,因為什麽都來不及了。

魏軍聽見尖厲的聲音紮破了耳朵,一聲、兩聲、三聲……不知道多少聲,也沒法辨認。天上有極亮的光波連成了一片浩瀚的明亮海洋,等到那光芒逼近身前,才發現原來是鑲了三棱鐵箭頭的強弩。

那是連弩!尋常的連弩,可在蜀軍弩兵的手中卻發揮出異乎尋常的殺戮作用,一架能同時開機發射十支弩的連弩便是可怖的絞肉機,任何迅猛的沖鋒都會被強弩逼退。

沖到前列的魏國騎兵拉不住戰馬的韁繩,一排接著一排被強弩射翻倒地。那弩采自成都金牛山的純鐵,配合上蒲元精湛的冶煉技術,其強度能瞬間刺穿魏國騎兵堅硬的鐵甲。三棱角的箭頭鑄著倒鉤,一旦卡進人體,拔都拔不出。

蜀軍弩兵排成三列,第一列發射弩弓,第二列拉開機括,第三列準備裝機,待第一列射弩完畢,第二列很快補位,第一列則退至第三列。如此循環往復,猶如川流之水,綿綿不絕,一團又一團的弩雲壓過去,絞殺出一蓬又一蓬的血霧。

魏國騎兵頂不住這強大的弩兵,紛紛往後倒退,王雙此次終於明白了臨行前郝昭的囑托,他說論戰鬥力,蜀軍其實和魏軍半斤八兩,就是機械太可怕。攻城的二十余天裏,陳倉守軍吃夠了蜀軍機械的苦頭。

世上怎麽會有這種連弩!魏國騎兵的士氣崩潰了,戰鬥的勇氣被強弩射成了一排漏風窟窿,一心只想逃回去,聽得滿耳機括哢哢開動合攏,心裏都泛出綠茸茸的毛邊兒。逃命的念頭雖然急迫,偏山道又太窄,擠得前後左右水泄不通,後列推前列,前列擋後列,越發動彈不得,有的士兵索性跳下馬,從馬肚子底下鉆出去,爬著滾著往北逃竄。

王雙眼見士氣渙散如冰消,本還想振奮鬥志,此刻見得滿目兵敗如山倒的頹勢,連他也生出懼意,扯著韁繩掉頭就跑。

蜀軍弩兵忽地分開一條通道,有一隊人馬從鹿角後跳了出來,迎著敗退的魏軍摧鋒而去。

這支追擊軍隊皆是一身輕甲,行動起來異常迅捷,道路越崎嶇艱險,越是健步如飛,他們和伏擊的弩兵都是蜀漢的蠻夷飛軍,常常作為蜀軍的機動部隊,或伏擊,或偷襲,或充前哨,或攔追兵。

沖鋒在前的張鉞徑入亂軍之中,緊緊地追著那面搖搖晃晃的將旗,驀地一彎腰,手中砍刀橫劈而去,持旗的校尉還沒來得及反應,頭顱已偏出去三寸,噴出去的血與跳出去的旗幟一起飛升,張鉞一伸手,將旗幟牢牢地攬在懷裏。

王雙只覺腦後有冰涼的液體潑上來,出於戰場上多年形成的本能,他拔出長槊,可仍是遲鈍了一瞬,便是這瞬息的遲疑,他便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

一聲驚喝,一道亮光掃過王雙的眼睛,如清朗夏日忽然劈裂的閃電,他在一派模糊的迷離中丟掉了腦袋。

王雙到死也沒看清對手的模樣,當他的頭顱被張鉞揪在手裏,睜大的雙眼只看見潰敗如潮的魏軍。狼狽如沒打過仗的農夫,只想滾回家裏婆娘的被窩裏,從此太太平平地躺在田坎邊曬太陽。

蜀軍在退兵途中擊敗魏軍,斬首大將王雙,取得了自初次北伐後的第一場勝利,而這一切僅僅是一場更大勝利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