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重犯獲赦放逐荒野,老臣疲累散兵南山

紫霧流光中,皇帝的臉像被淡墨皴去輪廓,眉目鼻唇都失了弧度,便似那沒有硬度的軟面團。他翻了翻案上厚厚的案情卷宗,也不細看,目光幽幽地望著躬身作拜的董允,懶洋洋地問道:

“李嚴都招了?”

“是,”董允道,“李嚴供認不諱,他稱因天雨絕路,糧草備辦不叠,為推卸責任,便誆騙丞相退兵。”

劉禪彈了彈眉峰:“李嚴起初抵死不認錯,還回成都宣明糧草具辦,廷尉一徹查,這才不過三日,他便招認?”

董允聽出皇帝有懷疑之意,忙解釋:“李嚴初亦不服罪,然丞相出手筆書疏,與李嚴供認陳述對照,前後違錯彰明。李嚴詞窮情竭,故而頓首謝罪。”

“是什麽手書?”

“是丞相與李嚴手書報答,往來信箋,曾提及糧草之事。李嚴寫於丞相的幾份手書,說道漢中霖雨,運糧不繼,望丞相諒其稽遲之責,可知糧草具辦之說是為李嚴謬謊。其要緊節略已謄錄,呈遞陛下預覽。”

劉禪聽言,便在那一紮卷宗裏翻出一冊節略匯總來,果然見到李嚴與諸葛亮手書節略,他匆匆地瀏覽了一遍,舉手拍了一巴掌,搖了搖頭:“唉,未曾想到李正方為解己之責,妄生異端,竟敢貽誤國政,犯下此等大罪!”他說得生氣了,噴火似的“哼”了一聲,“董卿,李嚴該定何罪?”

董允小心地說:“首罪是為欺君……”

“那,會大辟麽?”劉禪插了一聲,說著這殘酷的刑名,想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滾下塵埃,熱辣辣的血腥味蕩開去,卻不禁打了個寒戰。

“最終如何,還需廷尉定刑。”董允面無表情地說。

劉禪“哦”了一聲,他倏地拿捏出帝王的威風,嚴肅地說:“先逮了。”

“已逮下廷尉。”

劉禪好不容易捏起來的帝王威嚴瞬間崩潰了,他在心底苦笑了一聲,這國家也許當真不用他做主,坐纛兒總統國政有諸葛亮,處理具體事務有各公門官吏,他只需點頭搖頭和戳印,甚至這些動作常常也不用做。他最大的價值不過是一個好看的擺設,像一尊外表雕得極精致的塑像,或許還比不得惠陵的寢廟裏先帝的那幅畫像。多少人會面對先帝畫像痛哭失聲,面對他,除了程式化的叩首稱頌,別的,也就沒有什麽了。

“那就這樣吧。”皇帝最後落寞地說。

一夜之間,驃騎將軍李嚴罪下囹圄,三日後,由諸葛亮公文上尚書,陳述情由始末,公文後署上了二十余官員的名字,共同聲討李嚴,懇請朝廷罪責李嚴,免官祿,去節傳,收印綬,削爵土。聲勢不可謂不大,這些署名官吏或為宗室,或為功勛,或為新貴。那之後,像是貓聞著魚腥味兒,諸多官吏聞風而動,仿佛是為了表決心,更為了在諸葛亮面前討得好彩頭,雪片兒似的請責李嚴表飛入尚書台,有的痛心疾首,有的感慨如潮,有的趕緊撇清自己和李嚴的關系。便是這成了規模的憤怒責備聲音,讓一幹想給李嚴求情的文墨吏全縮了回去,偶有兩篇委婉求告的表疏奏上尚書台,也被浩瀚的請責表湮滅了。因痛斥李嚴的表章太多,尚書台應付不遑,皇帝也懶得看,最後還是丞相諸葛亮授意尚書台,嚴禁朝臣再議李嚴事,才平息那這源源不斷的聲討。

一時樹倒猢猻散,昔日風光無限的托孤大臣淪落下野,別說是期盼朝廷大赦,恢復昔日榮光,能不能保住性命也是未知。

李嚴先是被逮入廷尉牢獄,後來又轉入詔獄,一面離天子丹墀越來越近,一面離自己過去的生活越來越遠,他每每想起來,便覺得是莫大的諷刺。他問看管詔獄的獄官借來筆墨,在簡牘上一筆一畫寫下謝罪答辯疏,交給獄官轉給皇帝,他也不知皇帝能不能看見自己的陳情表,更不知自己還有沒有機會走出這間陰暗潮濕的牢房,他在惶恐的無望中等待著朝廷對他最終命運的判決。

牢房裏開了個天窗,總有煙靄似的陽光灑進來,為這死寂的牢房增添了一抹生氣。他便常常坐在那束光芒裏,回想自己這浮雲蒼狗的一生,托孤重臣,封疆大吏,專閫一方,說不得的燦爛風光。他當年在江州跺跺足,偌大的三巴都會伏頭,二十年宦海沉浮,蒙君主厚恩,青雲摶上,鵬程無量,卻忽然從巔峰跌入塵埃,人生際遇,翻轉之間猶如天壤之別。

他和諸葛亮爭了十年,鬥了十年,從白帝城的淒風苦雨開始,處心積慮地步步經營,奈何每走一步都被諸葛亮果斷破局,不惜挖肉補瘡,只為全勝終盤。悲哀的是,拼到而今,他竟淪落牢獄,快成了斷頭台上不甘的冤魂,諸葛亮卻依然手握權柄,仍然是黎民交口稱贊的賢德父母,是皇帝傾心倚重的公忠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