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憫孤女慈母求姻緣,泄苦楚後主穢宮闈(第4/7頁)

這是女人第一次和皇帝正面相對,她沒想到皇帝竟然是個模樣俊朗的男子,和她想象中那被酒色臃腫的帝王截然不同,青春、昂揚、軒朗,仿佛朝陽般蓬勃向上,讓人第一眼便會喜歡上。她臉上發燒,仿佛被春風吹面,嬌弱地說:“臣妾懇問陛下,怎麽去長樂宮?”

劉禪不知該怎麽回答她,他的心情並沒有完全恢復,還沒散盡的酒意被那悲傷的一哭都激出來,腦子便昏了,他本該遣人將這女人送走,此刻卻耍起了脾氣:“朕正巧要去見太後,你隨朕一起去吧。”

聽說能與皇帝同行,女人又害怕又高興,她扭扭捏捏地叩首謝恩,弱柳扶風般低站起來,若即若離地站在皇帝身邊,兩只手互相絞著,細長的眼睛忽而看上,忽而低垂。

黃皓似乎感覺到什麽,忽地就放低了姿態,一面扶住皇帝,一面打量那賣弄風情的命婦,躲在一旁忍不住展開一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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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白玉蓮配捧了出來,雕琢得極精致,不見一絲兒的糙角,蓮瓣向四周撒開,仿佛一個敞開的胸懷。玉的沁色很勻凈,捧在掌心,仿佛一掬幹凈的泉水。

黃月英捧住玉蓮,慈祥地看著跪坐在她右手的年輕人,方臉膛上有一抹發燙的紅,兩只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一直沒有擡頭。

“這是太後所贈信物,你和果兒,一人一枚,”黃月英溫和地說,她微微停頓著,“你若不願意,盡可告訴我,我代你回絕太後,太後明理,她不會責怪。”

姜維還是沒擡頭,手心已滲滿了汗,膝蓋上蓋出了兩個濕漉漉的巴掌印。他壓根不知心裏是個什麽想法,太後忽然的賜婚於他太過震驚,不啻一擊驚雷,炸得他平靜如水的生活巨浪滔滔,他還沒有從那巨大的驚訝中抽身出來。

“我知道,”黃月英的語氣很柔軟,“你大約還顧慮著自己過世的妻子,可三年喪期已過,尋常人皆可續弦再娶,並不違大義。自然,我不逼你,到底要心甘情願才行,這事原是太後的一番美意,成不成還待說。我仍是那話,你若不願意,我代你回絕太後。”

黃月英說不逼姜維,可每個字都像在逼,太後賜婚,丞相夫人親自出面議親,場面已搭得很大了。姜維有種被趕上祭台的倉皇感,到底把冰清玉潔的丞相千金嫁給一個喪妻的鰥夫,本已很受委屈了,姜維覺得自己若拒絕,太驕矜不知好歹,若欣然贊同,又總覺得別扭。

如果說,他第一次拒絕諸葛亮,是因為有白蘋在先,他不能在妻子生死未蔔之時另結新歡,他寧願獨個品嘗孤單的苦酒,也不肯背棄信義,這是他固執得不近人情的原則。可,如今白蘋已成了黃土隴中的幽魂,這一次,他已沒有了拒絕的理由。

可是,心裏仍然別扭著,他皺起了眉頭,兩只手死死地按住膝蓋,汗已從掌心滲在腿上,抹開熱乎乎的一大片。

黃月英約莫能猜得到他的糾結,她不做催迫,卻幽幽地提起另一件是:“果兒回家了,無論你願不願意,見她一見。”

“啊?”姜維終於擡頭,他這當口才回過神來,黃月英請他入府原來不僅僅是議親,還想讓他見諸葛果。可他只猜到第一層意思,偏沒想到第二層,孤男寡女同處一室,這要傳出去,可是個什麽名聲,姜維窘迫起來。

黃月英把白玉蓮輕輕放在一面髹漆案上:“你放心,不會誤了你。”她這一句話說得姜維刹那紅了臉,她和藹地笑笑,款款地走了出去。

他磨蹭著,走還是留這一對矛盾,像兩軍對壘,彼此不相伯仲,爭得頭破血流,還沒有個結果。

門卻忽然開了,一個人影投了進來。她在門後站了一會兒,似乎在猶豫,“沙沙”的風掀起她的衣衫,讓她顯得格外孤寂病弱。

姜維忽然就緊張了,此刻盛滿心中的不是走還是留的矛盾,卻是如何面對這個女子。他看著她的剪影貼著門,便像是倚著墻悄悄生長的野百合,芳香都裹束著,美麗也隱藏著,便是那老去也悄然無聲,他便呆呆地凝著她的影子,連招呼她進屋來的勇氣也沒有。

他能指揮千軍萬馬,他能開疆辟土,建立不世功業,偏偏不能對一個弱女子坦開胸懷。

諸葛果在門口站了很久,也許在給自己積蓄力量,她慢慢地挪動步子,便似攀登險峰,也沒有關門。門外的雪光反照進來,映著她蒼白瘦削的臉。

她仍是道姑裝束,清湯掛面,不施鉛華。比上一次見到她時,似乎又瘦了,下巴撮尖了,頰邊有黑影掃上眉梢,仿佛經年傷心留下的哭痕。因為瘦,眼睛顯得很大,神采卻有些黯淡,給人一種惹人憐惜的楚楚風姿。她在姜維的對面坐下,兩只手輕輕搭在一起,仿佛在無形中保護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