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97章 殿上殿下

萬歷皇帝朱翊鈞,雖然年僅十八歲,登上大明朝至高無上的皇位卻已經有了八年,作為中央天朝的真命天子,上極天、下極地、六合之中、四海之內,唯一人獨稱尊。

曾幾何時,剛剛十歲的朱翊鈞面臨父皇駕崩、主少國疑的困難局面,更有馮保暗中密報身為顧命大臣、首輔的高拱公然質疑“十歲太子如何治天下”,嚇得他和母妃李氏戰戰兢兢,唯恐“心懷不臣”的高拱欲行廢立之事。

幸好有一位赤膽忠心的大忠臣橫空出世、力挽狂瀾,和馮大伴聯手逐走了囂張跋扈的高拱,挽救了主少國疑的危局,保扶孤兒寡母坐穩了江山……那位堪比諸葛亮受劉備托孤、謝安只手擎天扶晉室的大忠臣,自然就是站在文官班列最前頭,執掌朝綱的江陵相公張居正。

從即位開始,整整八年朱翊鈞都做著帝師首輔張居正的乖學生,他像蒙童對私塾老師那樣言聽計從,平息邊患、推行新政、裁汰官吏、整肅吏治……看著張居正一筆一筆的在錦繡江山上譜寫畫卷。

可隨著年齡漸長,朱翊鈞已不甘心永遠活在老師的背影之下,他想親自體驗權力的甘美,他想像一個真正的帝王那樣乾綱獨斷。

而且來自嚴師張居正和慈母李太後的嚴厲管束,使得朱翊鈞漸漸產生了逆反心理,時不時的私下和比較親信的張誠、張鯨抱怨幾句。

有時候他甚至會想,登基之初高拱鬧出的那一起風波,也許事實的真相和馮保說的內容有著相當的距離……

這種猜疑,讓朱翊鈞越來越渴望擺脫管束,也讓他對張居正、馮保越來越不耐煩,很多時候這種不耐就會轉化成怨氣,指向的自然是現在正矗立丹墀、執掌朝綱的帝師首輔張居正,站在禦座旁邊的馮保馮大伴,甚至,隱約也會指向慈寧宮中獨居的生母李太後。

皇極殿禦座上年輕的皇帝朱翊鈞,比任何時候都渴望效忠,渴望尊重。

中和韶樂轟然鳴響,節拍合著聖人定下的節律,偏偏群臣在樂聲中昏昏欲睡,要不就交頭接耳的說話,就連站在文武官員前排的張居正、徐文璧也面露不耐之色……幾十年來,他們無數次的聽過這幾首曲子,就算是仙樂都聽得討厭了,何況這中和韶樂偏偏又格外的冗長?

後面倒是有些頭一次面君的低品官員稍有不同,可要不就是滿臉熱切地盯著殿上,盼著簡在帝心,要不就是誠惶誠恐的盯著自己腳尖,唯恐君前失儀,直如泥豬瓦犬一般。

唯獨站在後排的一位和自己年紀相仿的青年錦衣官員,不停地合著節奏搖頭晃腦、身體也隨著樂聲搖搖擺擺,完全沉醉於中和韶樂的音節之中。

朱翊鈞見狀,心頭頓時就升起了幾分歡喜,顧左右道:“那個專心聽聖樂的錦衣官兒叫什麽?為何眾皆昏昏,唯獨他其樂陶陶?”

馮保身為大伴,皇帝坐他就站,本也站在禦座旁邊想著自個兒的一番心事,盤算著蘄遼總督楊兆剛送給自己一座玉石雕刻的須彌山,不只是雕工精美,那塊完整時重達萬斤的玉料更是難得,聊以慰藉前些天失去清明上河圖的遺憾,倒要想辦法提拔提拔楊某人才好。

萬歷帝突然開口問起,馮保打起精神,睜大眼睛朝那邊看過去,居高臨下一眼就看見是老熟人秦林秦長官,登時就覺得太陽穴一跳一跳的有些發脹:這家夥,又要出什麽幺蛾子?

雖然心頭極想詆毀秦林幾句,轉念一想那家夥渾身長刺,又只是個四品指揮僉事,咱家和他比就好似玉器比瓦器,犯不著和他死碰,於是馮保就低頭道:“回皇爺的話,老奴認識那人,他叫做秦林,是個錦衣衛的指揮僉事,想是因為宮裏曲子好聽,他一時間聽得入迷。”

馮保這話不偏不倚,淡而無味,實際上就是既沒說秦林的壞話,免得惹到那紮手生疼的刺猬,又降低皇帝的興趣,好叫他盡快忘了這人。

所謂簡在帝心,能叫皇帝記住一個人,提拔那就快了。哪怕不是完全“正面”的事跡,比如鬧個笑話、出點醜什麽的,讓皇帝記住了這人的名字,就足以叫別的官員羨慕得眼睛發紅,因為指不定什麽時候什麽職位出缺,皇帝隨口一句“讓某人上吧”就比別人走了多快的捷徑。

馮保雖沒安好心,回答倒也中規中矩。

沒想到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朱翊鈞越發來了興趣,伸出手指頭點了點自己的額角:“哦,原來他就是秦林前日朕聽母後說起,魏國公女徐氏便是嫁的此人,後來多虧他提醒,皇妹才想起先皇留在禦書房的遺物,替先皇完成了賞賜成國公的遺詔。今日又見眾人昏昏,唯獨他沉醉清平皇樂,可見是個忠心的臣子。”

萬歷帝資質尋常,連他的老師張居正私下也說這位弟子其實只有中人之姿,幼年他那位忙碌的父皇極少管教,相伴的母妃李氏只是商人之女,也不可能過多的給予指點,所以萬歷帝識人、鑒人多出於直覺和個人好惡,常因為某人字寫得好、某人一句話說的漂亮就加以提拔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