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74章 馮督公

欽天監記,萬歷十年六月二十日夜,有星煌煌如炬,自黃道劃過墜於西南,月華掩映,北鬥黯淡,群星如泣,天權無光。

大明朝數百年間的第一名相張居正,在改革新政全面鋪開、一條鞭法深入落實的前夜,帶著對天下蒼生的滿腔憂患、帶著執政十余年的豐功偉績,溘然長逝。

在死去的那一刻,他非常平靜而滿足,雖然沒能看到親手締造的新政徹底大功告成,但他堅信自己會在九泉之下看到萬歷中興的盛世圖景——不僅他的學生萬歷皇帝朱翊鈞親口做出了進一步推行新政的允諾,他一手提拔的江陵黨也遍及朝廷內外,張四維、申時行、曾省吾、王篆、戚繼光這些名臣宿將,都會繼承他的遺志,清丈田畝、整頓吏治、開海通商、整軍經武……實現一個富國強兵,天下百姓盡得飽暖的輝煌盛世。

“半生憂國眉猶鎖,一詔旌忠骨已寒。恩怨盡時方論定,封疆危日見才難。”無論後世如何褒貶,都無法改變一個鐵的事實:張居正入內閣拜大學士時,嘉靖末隆慶初的大明南有倭寇、北有韃虜,府庫年年虧空,官吏人浮於事,地方豪強兼並;而他撒手人寰時,倭患平定、俺答封貢,國庫年年盈余二百余萬,裁汰庸官冗員,清丈田畝抑制豪強,萬歷朝已有中興氣象。

生命中最後的時光,是女兒張紫萱陪著他渡過的,瞧著女兒和秦林之間只有恩愛夫妻才會有的那些小默契,張居正很滿意自己的眼光,不僅替女兒選擇了一位好夫婿,也為自己的新政事業,找到了未來的接班人……

張居正死後極盡哀榮,據那天的起居注記載,當夜萬歷皇帝朱翊鈞“心憂”太師病情,在乾清宮輾轉反側不能入睡,接到了太師府報來的噩耗之後披衣而起,在丹陛上肅立良久,追思太師在他幼年的教導之德,輔佐他十歲繼位的忠肝義膽,經邦濟世的宰相之才,一時間“悵然若失”。

此後,這位陛下親自趕往慈寧宮報信,李太後披衣起床,撫今追昔,憶起當初時局之艱難,全賴太師一力扶保,母子倆相對而泣。

萬歷出慈寧宮之後立即接見馮保,命他傳下諭旨,宣布文武百官停止上朝一月,諭示禮部尚書潘晟按照國葬規格,設九壇致祭,並推恩蔭封張家第四子張簡修為錦衣衛指揮僉事(虛銜),第五子張允修光祿寺少卿,第六子張靜修國子監監生。

隨後萬歷會集六部九卿廷議,因太師張居正持正柄衡、功在天地,特在身後贈謚號“文忠”。

經天緯地曰文,推賢盡誠曰忠,這是極好的美謚,但有心人卻瞧出了三分門道。

秦府書房,徐文長眯著的眼睛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憤怒,用力的揪著胡須:“張江陵畢生操勞國師,輔佐幼年天子登基,十年來銳意革新、興利除弊,國朝兩百年一人而已,難道還當不起個‘文正’?”

“看來陛下始終心存芥蒂啊!”秦林用手指頭輕輕敲著桌面,思忖良久。

文忠的謚號,不能說不好,但是呢,始終比文正稍微差那麽一點點。

宋朝歐陽修就謚為文忠,歐陽修也是一代名臣,張居正謚號與他並駕齊驅,似乎不錯了?那得看和誰比,大明朝前面只有兩個得了最高謚號文正的,一位是弘治、正德年間的李東陽,一位是歷經弘治、正德、嘉靖三朝的謝遷,這兩位也可稱得上賢相,但一生功業與張居正相比,那就有點不夠看了。

也就是說,按前面得了文正的兩個例子,張居正完全有資格得到這個最高謚號,可結果是,他只拿到次一等的文忠,這不能不讓秦林感到分外警惕。

風向有變啊……秦林完全清楚萬歷那點兒小心思,來自張誠的消息,當然和起居注上的記載大不相同,什麽萬歷心憂病情?明明就是迫不及待的等著張居正的死訊!什麽悵然若失?根本就是去掉束縛之後的欣喜若狂!

“不過,陛下還暫時不會沖著江陵黨動手,一來嘛王宮人剛生了太子,二來嘛他還得對付別人,所以我們還有閃轉騰挪的機會。”徐文長目光閃爍,用手指沾著茶水,在桌子上寫了個大大的“馮”字。

馮保!

馮保這時候的心情並不好,他正在家裏發火,陰惻惻的臉色幾乎像要吃人似的:“張四維張相公真是這麽說的?嗯?”

徐爵苦著臉,點頭哈腰地道:“是,他真這麽說的。我看他就是仗著翅膀硬了,和督公您老過不去,太子降生,普天同慶,您打理六宮事務多有功勞,就封伯爵又有什麽不妥當?以小地看呐,就是侯爵、國公,也是應該的嘛。”

“你小子還算有良心!”馮保笑起來,眼中的陰狠之色越來越重,盤算著怎麽整治張四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