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91章 長亭相送

京師東郊,通往通州的大運河邊,十裏長亭,秋風蕭瑟。

王國光穿褐色素錦棉袍,曾省吾青衣白帽,李幼滋布衣芒鞋,王篆方巾儒服,每個人的神情都像這深秋的天氣一樣,悲憤與落寞交織。

首輔大學士張四維的背叛,形成了對江陵黨的致命打擊,朝會上一敗塗地,而後繼的打擊也接踵而至。

九月初九,上表彈劾張居正的監察禦史丘橓,被升做刑部侍郎,從七品官一躍成為三品大員,萬歷皇帝通過此舉,向朝野明明白白的展示了朝廷風向的變化。

於是,有更多彈劾、攻訐張居正和江陵黨的奏章,像雪片般飛向通政司,飛向內閣和司禮監。

九月十一,罷吏部尚書王國光,以刑部尚書嚴清改任吏部;九月十二,革吏部侍郎王篆;九月十三,戶部尚書張學顏致仕;九月十五,工部尚書李幼滋以結黨營私被劾革職,朝廷宣布永不敘用;九月十六,兵部尚書、協理京營戎政梁夢龍革職回鄉……

與此相對應,九月十四日,萬歷準禦史雷士幀奏章,將因張居正奪情一事而遭廷杖的翰林院編修吳中行、檢討趙用賢、刑部員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進士鄒元標等平反昭雪,官復原職;九月十七日,從新任吏部尚書嚴清之請,將因各種原因而觸怒張居正被放逐解職的余懋學、趙應元、付應禎、朱鴻模、孟一脈、王用汲等守舊派大臣盡數召回。

王國光,吏部尚書任上舉賢薦能、興利除弊;張學顏,修治《萬歷會計錄》,使財政從嘉靖末期到隆慶初的入不敷出,變成萬歷前十年的富有盈余;曾省吾,督率大軍平滅西南腹地的百年僰人之亂;王篆,為官清廉,在都察院任上清丈田畝,秉公執法不畏豪強,百姓呼為“鐵禦史”,大名被萬歷親筆書於禦屏……

可是今天,這群昔日江陵黨叱咤風雲的元勛重將,開創萬歷中興局面的汗馬功臣,改革新政的核心人物,卻落得個削職為民的下場,只能灰頭土臉的離京返鄉,失去了權力,也失去了繼續為中興大業效犬馬之勞的機會。

出京的車馬齊備,大小箱籠物件裝在馬車上,家人仆從都神色黯然。

前來送行的官員竟達數百人之多,盡管江陵黨已經失勢,但他們的門生故吏仍遍及朝堂,萬歷、張四維等人可以擊倒江陵黨,卻不可能將從上到下的所有官員都來個大清洗。

江陵黨確實難以逃脫倒台的宿命,也有不少官員迫於壓力不敢前來,可公道自在人心,來送列位老先生的人仍然很多,比如左都禦史陳炌、右都禦史吳兌、宛平知縣黃嘉善、僉都禦史張公魚。

人們要麽長籲短嘆,要麽憤然作色,有人拿著一篇文章,涕淚交流的大聲念道:“故張太師柄國十載,天下有公是非,感恩而欲刎頸者不能私,報仇而欲專剖腹者不能誣也……”

周圍官員聞得此人念誦,要麽義形於色,要麽默默垂淚,心中都替張居正死後被誣、江陵黨重臣被逐而抱不平,其中一個黑臉短髯的年輕秀才尤為激憤,黑臉漲得通紅,厲聲道:“郎朗乾坤,湛湛天日,不料今日竟有此等事!”

王國光認得念文章那人是翰林院修撰王祖嫡,卻不認識黑臉秀才是誰,便小聲問身邊的王篆。

“是小有名氣的神童名士孫稚繩,以前聽說他和顧憲成三元會交好,沒想到也來送我等。”王篆說著就頗為欣慰地笑了笑:“看來公道自在人心,吾等可以問心無愧了……”

王國光苦笑著搖搖頭,沖著曾省吾笑道:“還是三省老弟見機,自己稱病請辭,倒免得像我們這樣,鬧了個灰頭土臉。”

曾省吾長嘆一聲,“去者憂國,畢竟身處江湖之遠,廟堂之上,還有賴汝默和丙仲維持。咱們能走,還算得無官一身輕,他們兩位就得忍辱負重啦。”

申時行申汝默和余有丁余丙仲兩位,就面露羞慚之色,同時拱手道:“本應致仕隨各位先生共進退的,因秦太保和諸君一再相勸,故而觍顏立於朝中,真是慚愧難言!”

張四維臨陣倒戈一舉擊倒江陵黨,坐穩了首輔大學士的位置,又得到了萬歷的信任,可他這種做了叛徒的人,總歸有點心病,覺得嚴清在過去始終反對張居正,在萬歷心目中身家一定比自己更清白,又坐到六部中最為重要的吏部尚書位置上,恐怕他將來架空自己。

於是張四維就看中申時行是個好好先生,余有丁陷進江陵黨不算深這兩條,向萬歷進言留下他們兩位在內閣,作為自己抵抗嚴清、劉守有的助力。

張四維很狡猾,他清楚這兩位身上還帶著江陵黨的汙點,不可能被萬歷真正信任,更不可能爬到自己頭上去,留在內閣也只能老老實實地替自己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