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72章 冤家路窄

京師東城朝陽門大街的南邊,有條本司胡同,就是赫赫有名的教坊司所在之處,附近演樂胡同、勾欄胡同、燈草胡同,都是著名的煙花繁盛之地,鶯鶯燕燕、紙醉金迷,實乃北地首屈一指的迷魂窩、銷金窟。

演樂胡同甄大娘子家,粉墻青瓦格外別致,不大的院子裏流水九曲回環,垂柳依依臨風,更有幾道娉婷的身影分花拂柳——這裏頭頗有幾位在教坊司落籍的犯官之後,知書識禮、大家閨秀的身份,格外受到狂蜂浪蝶的追捧。

不過今天可沒外人敢上門,就是那往日的熟客,走到門口聽那戴綠頭巾的龜公低語兩聲,便忙不叠地回頭就走。

吏部文選清吏司顧郎中和都察院江、羊、李三位在此,便如鐘馗鎮宅,鬼影子都不上門!哪怕是達官顯貴呢,也不願意被這群瘋狗平白咬上一口。

臨著池水的閣子裏絲竹悠揚,間或雜著幾句吟哦,顧憲成一夥全都布衣綸巾脫落行跡,和鶯鶯燕燕們打成一片,每人身邊都有位姑娘陪著。

甄大娘子家果然名不虛傳,倌人就算不盡是犯官之女,至少也是大家閨秀出身,遠遠勝過別處的庸脂俗粉,一個個清麗雅致,舉止談吐別有一番風韻,容貌也頗為秀麗,絕無俗艷之態。

顧憲成吟了一首詩,身邊那位櫻桃小口的美人兒第一個叫起好來,纖纖玉手奉了白瓷杯兒遞上:“顧先生名垂四海,今日見面尤勝聞名,素環奉薄酒為先生壽!”

江東之等人齊聲喝彩,羊可立笑道:“江州司馬青衫濕,顧兄有白樂天之風!”

“非也非也。”李植搖頭晃腦,待眾人都看他,才湊趣道:“白樂天作琵琶行,那位美人兒已經‘老大嫁作商人婦’,今天素環姑娘卻正當青春妙齡,若得哪位憐香惜玉的公子看顧,紅袖添香、執手偕老,豈不遠勝白樂天詩中人?”

眾人齊聲大笑,都說李植“公子看顧”一句,那顧字用得格外貼切。

眾位姐妹也笑著攛掇,說從來美人配英雄,恨不得叫顧憲成立刻替素環脫籍,當晚就帶回家去。

素環臻首低垂不勝嬌羞,臉頰紅了半邊。

顧憲成打開折扇搖了兩下,他並不好色,但此情此景令抑郁的心情豁然開朗,在秦林那裏遇到的挫折仿佛已是昨天,而當初金陵四公子的感覺又找回來了。

水閣之中,唯獨一人有些放不開,那就是國子監生連志清。

被眾人一通開導,他已經完全接受了秦林、徐文長是奸佞的說辭,決心和正人君子們並肩協力,從此和奸佞不共戴天。

可突然間正人君子們搖身一變,成了秦樓楚館裏的尋花問柳之徒,連志清就實在有點鬧不明白了,束手束腳地格外拘謹。

連志清的窘態被眾人瞧在眼中,顧憲成一手環住身邊素環姑娘的柳腰,望著他笑道:“連賢弟,吾輩借風塵自娛,避鷹犬之耳目也。況且古來才子佳人多美談,賢弟大可脫落行跡,於此尋個知音。”

連志清臉色微紅,拱手道:“顧前輩所言有理,志清家境貧寒,又身懷宿疾,所以很少來這煙花之地,不懂風塵中事,倒叫各位先生見笑了。”

他身邊那位叫玉佩的姑娘,聞言就掩口輕笑:“原來連先生是位至誠君子,奴奴奉您這魯男子一杯。”

連志清飲了這杯,顧憲成點頭笑笑,連志清一介監生算不得什麽,但國子監裏頭讀書人很多,監生亦可做官,裏頭有舉人身份的,指不定下科還能考上進士,那就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借此人做個千金買馬骨的姿態,在國子監裏頭提前替舊黨清流、替他顧憲成自己傳揚名聲,將來不知會有多少後生晚輩在邁入官場之後,成為他的助力。

不愧為東林先生,這心思夠深遠的……

連志清是個熱血青年,顧憲成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讓他對自己俯首帖耳,但現在既然說是要借風塵自娛,避鷹犬之耳目,話題便漸漸轉到秦林、徐文長身上。

“秦賊兇狡卑劣,實為國朝之大蠹,當道諸公被他迷惑,真乃吾輩之心腹大患!”顧憲成雙眉緊蹙,做憂國憂民之色,登時叫鶯鶯燕燕們大為心折,那素環姑娘更是雙手托腮,含情脈脈地看著他。

江東之含血噴天地叫苦:“秦林這廝委實齷齪,竟招引墮落文人徐渭為門下走狗,與吾輩正人君子為敵,可恨哪可恨!”

素環吃了一驚,問道:“你們說的秦林,可是東廠秦督主?那年奴在南京,見他同日迎娶李、徐兩位夫人,好生熱鬧哩。”

顧憲成身體一僵,寒著臉不說話。

江東之瞧著素環有艷羨之意,便搶著道:“這就是秦賊之可惡了,攀附權貴得登高位,他在南京就娶魏國公的大腳女兒,等到了京師又去巴結權相張居正,又把前面兩位夫人冷落一邊,娶了張小姐做三夫人,其實無情無義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