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0章 親者痛仇者快

伏地死諫!

四個字擲地有聲,磚木結構的文淵閣似乎都被震得晃了三晃,繼嘉靖朝大禮議,楊慎率朝臣在左順門外伏地痛哭之後,故事又將重演於皇極門外?

就在眾人驚愕之時,耿定向把滿懷熱忱的目光投向了王用汲和余懋學,清瘦的臉上露出非常期待的神情。

天台先生要的是什麽,王用汲和余懋學心頭明鏡似的。

向前一步,也許會青史留名,成為維護綱常禮義的功臣,清流中的名士,也許會從此踏入深淵,落得和嘉靖朝楊慎那樣的下場,終身流放不得還朝;向後一步,自然保住了目前的榮華富貴,保住了朝堂中的權位,但也必將被同道中人視為懦夫,十余年清名毀於一旦,將今日的恥辱背負終身。

瞬間心中轉過萬般念頭,最終被耿定向熱忱的目光所感召,王用汲和余懋學對視一眼,慨然挺身上前:“天台先生不計毀譽榮辱,我二人又何惜此身?願附驥尾!”

文官集團在把大明朝徹底搞垮之前,畢竟成功的撐持了二百多年,除了因利益權位引發的黨爭,也確實有他們所維系所守護的道義,此時此刻的王用汲和余懋學,便很有些舍生取義的意味。

只不過,這些綱常道義是否真的亙古不變、顛撲不破?譬如明朝末年流寇四起時,還有士大夫痛心疾首的質問那些活不下去而起義的農民:你們為什麽不老老實實的餓死以保全忠孝仁義,偏要做不忠不孝的反賊呢?

耿定向得到朋友回應之後,與三位閣臣略拱拱手作別,轉身就朝外走,高高揚起的頭顱和清瘦的背影,有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

而王用汲和余懋學,這兩位也像高漸離和樊於期一樣,亦步亦趨地追隨著他的腳步……

性情激烈的許國,沉穩大方的王錫爵,這時候都瞠目結舌,不知該如何是好。

許國當年和趙用賢、吳中行關系很好,在這兩位因彈劾張居正而挨了廷杖之後,以玉杯犀角杯相贈,可現在已經徹底鬧翻;王錫爵也曾與江陵黨齟齬,所以前些年受江東之、李植等力薦而入閣,但他現在和申時行走得更近,反而和只會張嘴亂噴的言官們生分了。

卻見申老先生看著耿定向大袖飄飄的背影,良久才拈著花白的山羊胡須,輕輕一笑:“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

申時行的聲音不大,聽在許國和王錫爵耳中卻好似黃鐘大呂轟然作響,兩人驚得對視一眼:難道這位申老先生……

禦書房,萬歷有一搭沒一搭地在奏章上批紅,最近這段時間朝局混亂,他也就比平日勤快了三分。

司禮監掌印太監張誠手持拂塵站在旁邊,拿到禦書房的奏章數量大增,也和他的處境有關,馮保、張鯨,連續兩位權閹的倒台,讓張誠心懷戒懼,知道陛下並不希望出現新的、有可能對皇權構成威脅的權閹,所以他行事小心翼翼,一切事體不敢專擅,稍微重要些的奏章司禮監那邊就不動筆,通通拿到禦書房請萬歷親自批紅。

固然張誠已達到了太監所能達到的權力頂點,坐上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寶座,甚至在內廷的局勢比張鯨更有利,因為張鯨還有他這樣一位強有力的競爭者,等到他自己成為掌印太監,至少在幾年內不會出現真正有威脅的挑戰者。

可現在清流言官比過去十幾年都鬧得厲害,眾所周知,清流和權閹簡直不共戴天,看到作為前任的張鯨被文官們萬炮齊轟的慘狀,張誠越發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這個掌印太監做得也就不像幾位前任那樣威風凜凜。

不過,萬歷明顯很滿意,隨著張鯨倒台,內廷二張的互相制衡被打破,如果張誠變得飛揚跋扈,頗具帝王心術的萬歷又不知該作如何感想了。

又批了一會兒奏章,萬歷丟下筆伸了伸懶腰,看了看姿態比往日擺得更為恭謹的張誠,笑著問道:“朕曾把江陵黨這夥大臣通通趕走,記得似乎明發聖旨說過永不敘用……現在又下詔將他們起復,張伴伴,你說外人會不會認為朕食言而肥,輕視於朕?”

以前萬歷口中的小張伴伴,總算去掉了前頭那個小字,因為現在只有一個張伴伴,不必再用大小來區分了。

張誠先是一喜,接著心頭畢剝一跳,趕緊擺出諂媚的笑臉:“罷黜他們是陛下,起復他們還是陛下,正所謂賞罰皆操於陛下之手,誰敢藐視?且老奴聽說雷霆雨露皆天恩,就算王尚書、曾尚書他們,也不會有分毫怨言,只會感念陛下不計前嫌,從此竭誠盡忠以報效皇恩。”

既然陛下起復江陵黨以制衡清流是大勢所趨,張誠也就只能順著說,免遭萬歷疑忌。

萬歷把他瞅了瞅,突然嘆口氣:“張伴伴以前與這撥老先生頗有點過節,朕這次……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