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嶺南亂

午後,陳恪等人找客棧住下。許是近一個月來,習慣了在搖搖晃晃中入睡,一不晃悠了反而睡不著;許是仍被那公祭範公的場面震撼,他明明十分困倦,卻仍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迷迷糊糊中,耳邊隱有絲竹聲傳來,陳恪是徹底睡不著了。他穿鞋下床,打開門,便聽又聽到了湘女唱曲聲: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

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裏,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裏,燕然未勒歸無計。

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這個年代,盛行的都是柔婉綺麗的‘花間詞派’,陳恪聽到的這首詞,盡管是女子所唱,卻氣勢悲壯蒼涼,意境雄健剛烈,一掃花間派的靡靡之音。正是開大宋豪放詞先風的那首《漁家傲—塞下秋來》,作者範文正公。

據說歐陽修曾對範公戲謔道:‘希文,你動不動就是‘塞下秋來’,真個窮苦的邊塞主兒!’連至交好友都這樣說,範仲淹這種與時代格格不入的詞風,自然不討大眾的歡喜,陳恪在蜀中這麽多年,愣是沒聽誰唱過。

現在,許是為了緬懷範公,所以才拿出來唱一唱吧。不過真比那些‘倚紅偎翠’、‘寒蟬淒切’要提神的多,陳恪便循著歌聲,信步走到客棧前堂,果然見一個懷抱琵琶的歌女,在自彈自唱。

此時還不到飯點,前堂中散散落落坐著幾桌客人,在一邊飲酒一邊聽曲。

陳恪悄悄走進去,他是個好熱鬧的,環視一圈,見角落一桌上,有個眉目細長、相貌清奇的中年客人在獨飲。便走過去,用手勢問能否坐下。

那人擡頭看看他,一雙深邃的眼睛,仿佛能洞人心腑一般。陳恪大感訝異,卻不肯避開他犀利的目光,瞪著眼睛回望過去。

那人頭次見此等有趣的人物,險些忍俊不禁,點點頭,請他坐下。小二以為他倆是一路的,便添了一副碗筷……兩人誰也沒表示異議,都專心聽那歌女唱曲。

一曲終了,歌女欠身行禮,暫且下去休息,大堂裏才重新熱鬧起來。那與陳恪同桌的中年人,端起酒盅朝他微微一讓,便自飲下去。

陳恪這種厚臉皮,最會和人拉近關系,他忙給中年人斟上酒道:“前輩是一個人呢?”

“還有伴當在房裏睡覺。”中年人看看他,淡淡一笑道:“小兄弟像是蜀中口音。”

陳恪這個郁悶,在青神縣待了八年,好麽,說話都是四川味了,便點頭道:“嗯,剛下了船。”

“跟家裏長輩出來的?”

“不是,晚生帶著幾個弟弟,出川遊歷。”

“哦?”中年人微微一奇道:“小小年紀,能舍得天府之國,過三峽奇險出川的,罕見。”

“這不就見著了麽。”陳恪嘿嘿一笑道。

“哦……”中年人頓時笑起來道:“有趣,有趣。”但旋即收住笑容,緩緩道:“不過現在可不是遊歷的好時機。”

“為何?”陳恪訝異道。

“難道你竟不知?”中年人有些奇怪,旋即釋然道:“也難怪,蜀中本就消息閉塞,你又坐了一個月的船,不知道嶺南陷落也是正常。”

“嶺南陷落?”陳恪大張著嘴巴道:“怎麽會呢?”

“是啊,怎麽會呢。”中年人苦笑道:“相信所有人,聽到這個消息時,都會跟你一個反應。”他面色一沉道:“可它確實發生了!今年四月,廣源州蠻族儂智高,率大軍沿郁江東下,攻破橫山寨要塞,張日新、高士安、吳香等將殉難。”

“五月初一時,西南第一重鎮邕州淪陷,宋軍一千余人喪生,官吏被誅殺殆盡。儂智高攻陷邕州後建立大南國,僭稱仁惠皇帝,並大封文武百官。”

“儂智高攻陷邕州後,又統領大軍東進,迅速攻克橫州、貴州、藤州、梧州、封州、康州、端州,短短十余日,便殺到了廣州城下,將廣南東路的首府包圍。”那中年人面露擔憂之色道:“也不知廣州城近況如何,是守住了,還是如邕州那樣陷落了。”

陳恪聽得目瞪口呆,他實在想不到,就在自己出川這段時間,印象中富貴安寧的大宋朝,竟發生了如此可怕的叛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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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吧,大宋的官家、滿朝文武的文武也想不到。”中年人冷笑道:“一飲一啄皆由天定,今日終於自食其果了!”

“前輩是什麽意思?”

“你可知道,儂智高在叛亂之前,其實是想內附的!”中年人沉聲道:“依照官家和相公們的習性,只要見到信,定然是舉手歡迎的。”

“嗯。”陳恪對大宋君臣‘忍為高、和為貴’的操行早有耳聞:“那麽說,汴梁沒收到他的報表?”

“對,因為他幾番報表,都被邕州知州陳珙扣下了。”中年人氣不打一處來道:“而陳珙的理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酋長一怒之下,率軍打到邕州城下,本來只想威脅一下陳珙,讓他加快辦事效率,誰知道紙糊的防線一戳就破,竟讓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邕州打下來了。”邕州就是現在的廣西首府,南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