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天聽

這個時代最大最富庶、最文明最繁華……幾乎占盡所有美好詞匯,且都可以冠之‘最’,沒有之一的偉大城市,汴梁城。此刻正籠罩於暴風驟雨的襲擊下。

接連三天的傾盆大雨,灌滿了汴梁城的所有河渠;皇宮裏高聳的殿宇樓台、朱雀門外的驛館、酒樓,妓院高懸的繡旗、珠簾,全都在大雨中若隱若現,失去了平日的神氣活現,變得垂頭喪氣。

一道閃電劃過天空,天地間亮如白晝,照亮了被水簾所籠罩的大內皇宮,也照亮了韓相公那張蒼白的臉。

汴梁皇城、樞密院使簽押房中。

自從收到歐陽修寄來的‘範文正神道碑文’,韓相公便一直保持枯坐的姿勢,簽押房的屬僚大氣不敢喘一聲,連動都不敢動。

閃電過後,一聲炸雷響起,驚得韓相公打了個寒噤,他收回望著屋梁上方的目光,定定神,就著燭光再次去看那封信。

那根本不是什麽神道碑文,而是一封觸目驚心的檢舉信,信中,歐陽修將一個驚天貪腐案件,用他那排山倒海的文筆寫出來,自有奪人心魄,令山河變色的殺傷力。

說老實話,韓琦還在當樞密副使的時候,早就知道嶺南的軍方不幹凈,也曾向朝廷提議過,將南方的廂軍裁汰重編,以節省用度,然而數次上書都石沉大海、不了了之了。

不久之後,他也稀裏糊塗被趕出樞密院,調往地方當知州去了。後來他才明白,自己的這是斷人財路了……都說大宋文官的待遇高、賞賜厚,但那指的是高官大僚,官階越往下,收入便遞減,到了七品以下的京官,跟汴京的廚子、裁縫也差不了太多。

更別提人數眾多的吏員階層了,收入只能用微薄來形容,在汴梁這座物價騰貴的大城市裏,也就是勉強糊口。

而大宋對官員貪腐的防治,可謂十分得力。官員任官前,需要至少兩名官員保舉,將來出了貪汙問題,保人和直屬上級也要受到處罰;而且曾經受過處置的官員,哪怕沒有被逐出官場,以後升遷磨勘都得靠邊站。何況還有那麽多等著上崗的‘冗官’盯著,所以宋代官場的貪汙案極少。

但是,只要是人治社會,你就別指望能杜絕貪腐。東邊不亮西邊亮,政界汙不了還有軍界……

大宋朝雖以‘重文輕武’著稱,但那是指在政治地位上的壓制。在財政上,七成以上的收入,都投入到了軍隊中。而軍隊內部,向來是自成一體、連皇帝都無法過問的,自然變成貪腐高發區。

防禦夏國的西軍和精銳的禁軍還好些,將領們只是小吞兩成空額,並不敢吃相太差,對南方……北方的朝廷向來視之為軟弱富庶、隨意壓榨的大肥羊、大糧倉、大銀庫,從來不相信南人會造反,他們的邏輯很簡單,連軟弱的南唐和殘暴的北漢都能安穩統治的一群人,在大宋朝文明的陽光下,感恩戴德還來不及,又怎麽會造反呢?

所以長江以南的軍隊,越往南就越肆無忌憚的貪腐,而且南方人極富經濟頭腦,他們利用軍隊的超然地位,大作壟斷貿易,賺到的金銀,又比貪汙來的多得多,將領雖然政治地位低下,卻一個個富比王侯,過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奢侈生活。

但太祖皇帝收天下精兵於京畿的策略,讓南方將領們再富也不敢有想法,只能乖乖受朝廷的節制。對掌握著他們生殺大權的文官,自然要孝敬到位,每逢年節,必有重禮送至各衙門……當然,是假托某某商人的名義。

大宋朝不許官員個人貪汙,卻沒規定衙門不能接受饋贈,因此這錢,文官們拿得心安理得、毫不手軟。

作為對價,他們則充當了武將們的保護傘,哪怕是以清廉著稱的官員,也只是不取這種孝敬,卻覺著對軍隊的腐敗應當寬容……因為在大宋朝的官員看來,武人本就素質低下,不貪汙才叫奇怪哩。只要能老實聽話,貪點就貪點吧。

只是沒想到,嶺南沒亂,嶺南之南卻出了個儂智高。

※※※

慶歷新政失敗後,所有君子黨人都在反思,為什麽會敗得這麽快?韓琦也不例外……

回首慶歷之初,新政多大的聲勢?上有官家態度堅決,下有一眾名臣眾志成城,外有朝野聲援震天,卻僅僅持續不到一年,便虎頭蛇尾,草草收場……究其原因,不過是新政傷害了官僚階層的利益。所以便有無數官僚站在新政的對立面,使舊黨迅速強大起來,並抓住歐陽修的昏招,將新政領袖們拖入黨爭的泥潭,使官家感到恐懼,才打了退堂鼓。

總結教訓,韓琦終於意識到,古往今來,個人或幾個人,永遠無法跟龐大的官場作對,哪怕是皇帝,也沒那個本事。

反思之後,許多人都做出了改變。最先改變的,便是天資絕倫的韓相公。打那之後,他便開始順勢而為,果然第一個從失敗中走出,重新回到京城,當上了樞密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