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六章 哀莫大(下)

汴京城,折騰了一個月的清查禁軍行動,終於消停下來,世界似乎重回平靜。

但那些能洞察秋毫的人,卻看到了死水微瀾之下,那激烈的漩渦。

陳恪外宅的後院是一處花園。園中花木扶疏、秀竹碧翠欲滴、假山玲瓏剔透,魚池清亮恰人。雖然七月的陽光還很耀眼,但園中濃蔭匝地,讓人倍感清涼。

此刻陳恪和趙宗績,坐在魚池邊,一個藤蔓葳蕤的葡萄架下。架下用方磚鋪地、苔痕上階,擺著兩把竹椅,中間是一個茶幾,上面擺有全套的茶具,還有幾樣時鮮的水果。

如此幽雅的環境,如此難得的閑適,按說兩人應該雲淡風輕、愜意閑聊才對,但他們此刻的表情,卻比清查禁軍時,還要凝重……

“這些天宮門緊閉,要打探消息,十分不易。”趙宗績看看陳恪道:“好在你給我的錢,沒有全都砸到水裏去,總算知道點消息。”

陳恪定定望著茶盞,聽著他說話,思緒卻飄到了半個月前,自己與小妹在這裏吃茶時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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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兩人難得獨處,陳恪本想與她柔情蜜意一番,蘇小妹卻俏臉嚴肅道:“三哥,我聽說,你和一位皇室子弟走得很近。”

“嗯。”陳恪點頭笑道:“他叫趙宗績,是北海郡王家的老二,我們是在衡州認識的……”便將與趙宗績不打不相識的過往,對小妹細述起來。

小妹認真聽完之後,輕聲問道:“這麽說,三哥是準備,幫他和那趙宗實鬥到底了。”

“不錯。”陳恪頷首道:“於公於私,我得這樣做。”

“那小妹有幾句話。”蘇小妹輕聲道:“不知三哥肯不肯聽。”

“你我夫妻一體,我豈有不聽之理?”陳恪朗聲笑道:“況且,小妹是女中諸葛,很多吃不準的事,你不說,我也要問問的。”

聽了陳恪的話,蘇小妹心裏吃了蜜似的,甜甜笑道:“三哥,小妹果真沒看錯人哩。”

“那是當然。”陳恪笑道:“有什麽話,夫人請講,為夫洗耳恭聽。”

“小妹見識不長,只是喜愛看書,觀歷代帝王將相,總是可共患難,不能同富貴。世人常說,這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帝王不能容人。可小妹卻竊以為,很多時候,是那些大臣咎由自取,他們居功自傲、仗著和皇帝交情匪淺,便忘了為臣之道……”

“何謂為臣之道?”陳恪問道。

“三哥比小妹的學問可大多了,這是考較我哩。”小妹笑眯眯道:“我也沒當過大臣,哪裏說得好,只是看《孟子》上說:‘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二者皆法堯、舜而已矣。’”

“你就別拐彎抹角了。”陳恪伸手輕彈她粉嫩的面頰一下:“我打架打過不柳月娥,也沒說不娶她。你也甭怕比我聰明,我就會不要你了。”

“王弗嫂子教我說,要給丈夫留面子的。”小妹嬌羞笑道:“再說我都是亂講的,也不知道對不對。”

“但講無妨。”陳恪笑道。

“我看荀子《臣道》,說的就挺明白,為臣之道,總結起來就是三個字‘順、敬、忠’。”小妹柔聲道:“觀歷代為臣者,但凡守著這三個字的,無論皇帝性情如何,都可善終。反之,則往往沒有好下場。”

頓一下,見陳恪凝神傾聽,她便接著道:“雖然趙宗績現在和三哥情同手足,但將來他真有那天的話,你們兩人便是君臣分際……有道是‘天家無父子,君臣無兄弟’,三哥,你若想和他善始善終,不能不防啊。”

“他要是真有那一天,我自然要守臣道。”陳恪輕聲道。

“不,現在就得開始。今日之因,種明日之果。”小妹正色道:“現在他仰仗於你,一切都好說,但誰知他心裏作何感想……就算他不是秋後算賬之人,三哥小心一些,總沒有錯。”

陳恪默默點頭,他學富五車,何嘗不知其中道理,只是一來,後世思想作祟,總覺著自己與任何人都是平等的。加之趙宗績一直仰仗自己,所以他總是無法擺正自己的位置。

小妹說得太對了,所謂‘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自己不能因為趙宗績現在的寬容,便放松了警惕。

“順、敬、忠。”回過神來,陳恪低聲道:“我做的都不好啊。”

“亡羊補牢為時不晚,他現在正仰仗三哥,之前縱有冒犯,但不會太往心裏去。”小妹笑道:“三哥以後改了,一點問題都沒有。”

“嗯。”陳恪重重點頭道:“聽老婆話吃飽飯,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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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夫妻談話之後,陳恪的心態便悄悄變了,但也不能變的太明顯,那樣就做作了。不過,改變也實實在在發生著,譬如趙宗績和司馬光合謀,將禁軍障眼法捅出去一事上,陳恪就保留了意見。這放在從前是不可能的……從前只要他不同意的事,一定要說出來,然後逼著趙宗績聽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