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八九章 異曲同工

棋盤胡同,沈家內書房。

沈默打開關於陸家人口的卷宗,找到九姨太的條目,抽出那薄薄的一頁紙一看,上面的資料少得可憐——此女生於嘉靖十五年,浙江金華人氏,其父王大鵬匠戶出身,嘉靖二十五年,陸炳官居一品,禦賜興建大都督府,從江南召集一批工匠,王大鵬便在其中,攜家帶口入京。嘉靖三十年,工程完畢,王大鵬返回宣府,女兒卻留在了府中,成為陸府侍女,次年入內書房,三十二年,被陸炳納為九姨太,育有兩子一女。

一個典型的大明草根女子奮鬥故事,沈默不會有任何感慨……就是他房中的丫鬟,趁著女主人不在,也時常有意無意的搔首弄姿,指望著能金風玉露初涼夜,麻雀棲梧變鳳凰。只是沈默深恐將來若菡回來沒法交代,才強忍著不吃窩邊草的……

‘唉,真是好糾結啊……’沈默不禁搖頭嘆息,旋即意識過來,罵一聲道:‘靠,怎麽想到那上面去了,人家正深刻著呢!’

從九姨太的履歷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但她已經是最後的希望了,哪怕是瞎貓亂撞,也得看看能不能碰上死耗子。沈默便將其基本資料抄下來,然後以暗語寫一封信,命人送回蘇州去,只要那個王大鵬還在江浙地面,就一定能找到他!

夜色深沉,在三尺的幾次催促下,沈默終於躺在床上,但他的大腦一刻沒停,仍在思索著陸炳的案情——他命人暗查九姨太這條線,不過是證明推斷的途徑;而對於事情的真相,他已經有了自己的判斷。

想讓陸炳死的人也許很多,但同時能調遣東廠為其服務的,卻少之又少。不過嘉靖和嚴家父子而已,陳洪雖然是東廠督公,可沈默覺著他沒那個魄力挑戰陸炳。事實上,膽敢毀滅陸炳者,絕對稱得上喪心病狂,這方面,嘉靖和嚴世蕃都可以對號入座……前者病狂、後者喪心,在不考慮諸如感情等諸多因素時,這兩人完全具備作案條件,而陳洪和他的東廠,不過是他們手中的刀而已。

問題是,握刀的是哪只手?嘉靖還是嚴世蕃?對嘉靖這個皇帝,沈默向來不憚用最大的惡意揣測,這都拜其一直變幻莫測,喜怒無常所賜——沈默親眼目睹過嘉靖數次翻臉不認人,讓所有人都出乎意料,似乎是這位皇帝的愛好,根本不能用常理去揣測,所以雖無法猜度其動機,但不能因此排除他的嫌疑。

至於嚴世蕃,就清晰多了,陸炳在嚴黨與徐黨之間、景王與裕王之間,越來越表現出傾向性。這讓嚴世蕃他曾經所向披靡的構陷大法失去了效用,才讓反對他的人越發肆無忌憚,越發敢於向徐階靠攏,這是嚴世蕃無法忍受的。

還有一點,自己都知道歐陽夫人大去之期不遠矣,嚴世蕃作為她的兒子,肯定更清楚,一旦丁憂,則必須遠離政治中心,很可能會被對手趁機反擊,導致滿盤皆輸。

所以他為丁憂而提前布置,剪除陸炳這個心腹大患,也是題中應有之義,至於皇帝都為他打掩護,只有一種可能,這件事還牽扯到景王,那個不爭氣但有後的家夥,若果真是那樣,確實不能再查下去了,否則可能會動搖朱家的江山……

天亮了,沈默終止了胡思亂想,畢竟一切的猜測還有待證據的檢驗。他起床將所有的卷宗都整理好,裝回箱子裏。再在結案的文書末尾,緩緩簽下自己大名,輕嘆一聲,也將其裝進箱,用自己的封條封好,上鎖,完成了官方結案。

雖然已經奉旨結案,但他還是要找出真兇,不能讓老師兄死的不明不白。也許兩人之間的感情從沒純潔過,但陸炳自始至終對他不錯,尤其現在人死了,再討論動機已經沒有意義,只剩下必須報答的恩情……

哪怕是嘉靖不許繼續,沈默也要暗地裏查下去,他發誓,真相遲早會大白,哪怕晚上十年二十年,自己也等得起,老師兄也等得起!

※※※

無論如何,至少在明面上,陸炳的案子了解了,沈默得到了一段難得的閑暇時間,在這個辛酉年的末尾,在家中休養俱以疲憊的身心,每天除了給家裏寫寫信,就是跟徐渭下下棋,和諸大綬他們喝喝酒,過得優哉遊哉。

“小弟我是丁酉年生人。”沈默對前來造訪的張居正道:“今年正好坐太歲。”

“子不語怪力亂神。”張居正搖頭笑道:“想不到拙言兄還信這個。”

“我原先也是不信的。”沈默捧著茶盞,面帶無奈的笑容道:“可今年我過得是什麽日子?前面兩輪加起來,也沒今年這樣心力交瘁、戰戰兢兢。”

“確實。”張居正深表贊同道:“今年的朝爭異常激烈。還偏偏都讓你趕上了,連我這個旁觀者都替你累。”說著安慰他道:“過了年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