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二三章 正月(上)

經過一段小小的插曲,沈默回到京城時,已經是臘月二十九了,京城中已經彌漫著濃濃的年味兒……不管這一年發生了多少不愉快,對老百姓來說,這個年是一定要全力去過的。

但沈家是不可以排場鋪張的,因為沈煉新喪,這個年也過得極為素淡,就連孩子們也換上了青黑色的衣裳,以表示的對師公的哀思。

到了年初一,天剛蒙蒙亮,便有成群結隊的學生、下屬、甚至是沒什麽關系的官員,一個個衣冠整齊、手持印著黑字名姓、別號,並加蓋朱色印章的梅紅大名片,來到棋盤胡同的沈府門前,希望能比別的同僚更早,給沈侍郎拜年……原來官場中拜年,對於上司以越早為越敬,你要是來晚了,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

不過今年,沈府的情況特殊,來拜年的官員都看到,其大門上貼著白底黑字的帖子,上書‘慎終追遠、恕不賀年’。眾人便明白,主人家有師長身故,便馬上知趣的停止歡笑,低聲問門房,是何人仙去。

一身素服的門房說明了情況,大部分拜年者便奉上拜帖,請求門房聽差轉致哀思後,即轉身離去了。關系一般和一般關系的官員,便轉去別家繼續拜年,卻也有那與沈默有師生關系,或者是希望關系更密切的,趕緊回家換上素服,再次來到府上,請門子回稟,等候拜祭師公。

沈默出來再三謝絕,但在學生下屬們的誠意之下,只好命人搬出桌案,請出老師的牌位,布上香爐、蠟扡、蜜供、鮮果等供品。

學生們便在案前排隊磕頭,沈默在旁答謝,便又有嫡系子弟上前,幫著老師操持接客,到了中午時分,才沒了前來拜祭的客人。沈默便請幫忙的學生到花廳吃一頓素宴。

坐在他左右兩邊的,是他的兩大愛徒,王錫爵和申時行……去歲下半年,徐時行歸鄉省親,正式向徐家提出,要改回申姓。這對徐家其實打擊不小,因為從前年徐時行中狀元後,他們便敲鑼打鼓、大肆慶祝,還在街坊立了好氣派的牌坊。蘇州城誰不知道,徐家出了個狀元郎?甚至只要是姓徐的,在自我介紹時,都不能免俗的說一句,我是狀元郎的本家。

可徐時行現在說,我不跟你們姓了。徐家登時好沒面子——都已是載入族譜,大書特書的人物了,怎能變成外人呢?難道讓我們把族譜撕了重寫?徐家也是蘇州府的大姓,怎能丟得起這個人?族裏的老人便拿定主意,哪怕跟狀元郎鬧掰了,也不答應他改姓……他們的本意是,用強硬的態度,讓徐時行知難而退,接受這一輩子都姓徐的命運。

但徐時行是個很有辦法的人,他也不跟徐家發生正面沖突,並不是他沒這個能力。因為蘇州府的官員,上至知府歸有光,下至長洲、吳縣兩縣令,都是沈默的鐵杆班底,見恩主的得意門生被人欺負了,這還了得?當時就有長洲縣令表示,要給徐家一點顏色看看,知道這蘇州府是誰家天下。

但年紀輕輕的徐時行並不上火,也不腦熱,他謝絕了地方官的好意,道:“徐家待學生恩厚,豈能以勢壓之?諸大人請回,且弛月余,其難自解矣。”

既然事主這麽說,眾官員也不會皇帝不急太監急,便不再提這事兒,誰知等到狀元郎假滿歸京時,徐家竟出動提出,放他去申家認祖歸宗,他也當眾表示,將永世不忘徐家的恩情,承認自己姓徐的歷史,於是皆大歡喜,一時傳為美談。

後來官員們才知道,原來徐時行……哦不,現在改叫申時行了,並不是什麽也沒做,回到家裏,他便精心寫了一篇文章。將自己祖父從小過繼於舅家,三代人受徐家恩惠的歷史,用優美的文字記敘下來,並誠摯的表達了對徐家教養之恩的感激之情,把徐家的仁義孝悌誇得天上有地下沒,甚至說自己能有今天,絕對離不開徐家長輩的言傳身教,給徐家的臉上大大貼了一層金。

狀元郎的文章自然炙手可熱,很快便在蘇州城傳誦開來,徐家的名聲也隨著這篇文章扶搖直上。加上申時行在各種場合,不遺余力的表達對徐家教養之恩的感激之情,很多人也看在狀元郎的面子上隨聲附和,徐家仿佛一躍成為蘇州城的大善之家,也讓家長們很是有面子。

整個過程的最高潮,出現在他回京前第三天,徐時行約齊了諸多同年好友,十分隆重的將一塊匾送到了徐家祠堂,徐家人一看,上面寫著‘恩同再造’四個端正遒勁的大字,邊上還有一行小字‘時行敬書’,徐家老人推讓了半天,最後還是在他一再的叩首下,收了下來。三天後,便允許他認祖歸宗了。

王錫爵說申時行厲害,這是曲線救國啊。沈默微笑道:“這是個性使然,若是換了你,可能會直接去他們家祠堂住下,人家不答應就不走了。”作為相處多年的師生,沈默深知自己兩個得意門生的特點,王錫爵敢作敢為、雷厲風行,而申時行則是個皮裏陽秋、以柔克剛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