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三九章 聚和堂(上)

聽了余寅的話,沈默溫和笑道:“先生說的是,敢問您與前者有何不同?”

“張臬失之操切,還沒犁地就想種莊稼。”余寅緩緩道:“當然發不出苗來。”

沈默正色道:“願聞其詳。”

“如果把贛南看成個池子。”余寅慢條斯理道:“山民就是水,賴清川便是魚,之所以難以剿滅,是因為魚在水中……對官軍來說,水太渾太深,但不妨礙魚的來去自如,所以才難以下手。”說著望向沈默道:“要想徹底解決贛南的問題,關鍵在於治水,而不是捉魚。”

“水至清則無魚。”沈明臣出言笑道:“就是這個道理。”

“你那是歪用。”沈默笑道:“不過恰如其分。”

沈明臣得意笑笑,把話頭讓給了余寅,就聽後者道:“先把山民安撫住,叛逆便如離水之魚、無土之木,對付起來就容易多了。”

還是剿與撫的選擇,歷代統治者,在對待叛亂時總是會面臨這兩種選擇,或者取其一、或者並行之,這沒什麽稀奇的。沈默點點頭,深有感觸的頷首道:“是啊,張臬的經歷已經證明。如果單純用武力平叛,猶如‘入淵驅魚’、‘入叢驅雀’,難以成功,而且會加大與畬民的摩擦,使其投向叛軍,難免終成大患。”

“大人所慮極是。”余寅點下頭,緩慢而有力道:“畬人與叛軍同屬一族,賴清規等人日夜誘之,因其同類,極易勾連為患。但畬人又與叛軍不盡相同,他們之間也存在著許多矛盾……比如,畬族人只務農業,但因為叛軍招來了官軍,使他們無法正常耕種,許多寨子都錯過了農期,一年的收成泡了湯,不可能不恨惹禍的叛軍。”頓一頓,語調帶著自豪道:“而且他們同樣向往富足的生活,只要大人能讓他們相信,您可以帶給他們這種生活,便可把他們爭取過來。”

沈默聽得出,他這番言論,是建立在細致觀察的基礎上,絕不是信口開河,便緩緩點頭道:“先生說的對,安撫畬民乃是頭等大事。”如果能利用他們之間的矛盾,爭取畬民,給畬民以好處,他們會趨利而動,不再跟叛軍眉來眼去,這不但削弱了叛軍的實力,而且斬斷了為他們通風報信的耳目,陷其於被動,掌握平叛的主動權。

“若大人真想徹底平定贛南,而不是平而復反,請不要像過往那樣,僅僅為了平亂而安撫。”余寅望著沈默的眼睛,言辭懇切道:“畬民的智者沒有那麽好騙,你是真心實意,還是虛與委蛇,他們都能感覺得出來,只有拿出十分的誠意來,才能換得他們向朝廷皈依。”

沈默聞言鄭重地點頭道:“本人謹記先生的教誨。”說著抱拳道:“請問先生,本人該如何去做?”

“憑您的良心去做,一視、同仁。”余寅緩緩道:“朝廷以王者無外,有生之民,皆為赤子,何畬漢之限哉?何勝負之言哉?”他故意把‘一視同仁’四個字,分成兩截,全用重音,便是要強調畬民也是大明子民,應該向對待漢人一樣對待他們,如此才能以最大限度的仁愛耐心對待他們,而不是一言不合、拔刀相向。

沈明臣插言道:“是啊,蠻夷戎狄氣類雖殊,但其就利避害、樂生惡死,亦與漢人同耳。禦之得其道則附順服從,失其道則離叛侵擾,固其宜也。”

余寅點頭道:“若視之如草木禽獸,不分臧否,不辨去來,悉艾殺之,豈作父母之意哉?”

一直沒說話的王寅,給出一句話總結道:“即使對之克捷有功,亦乃君子所不與也。”

沈默不由笑道:“三位倒是統一意見了。”

“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嘛。”沈明臣哈哈笑道,其余人也跟著笑起來。

※※※

沈默接受了余寅的意見,並給出了對他的評價:“真乃國士也!”

沈明臣便朝余寅擠眉弄眼,顯得開心極了。

沈默便延請余寅為經略府高參,一應待遇與其余三人看齊,保準他兩年存夠養老錢。

第二天,沈默離開杭州前往江西,王寅和鄭若曾留守經略府,代他處理一般性事務,余寅和沈明臣兩個,則隨駕出征。

為了避開地方上的迎來送往,沈默故伎重施,離開了大部隊。只帶了兩大謀士,並自己的親兵護衛,先是坐車,然後在贛江上搭船南下。

不一日到了江西吉安府境內,沈默突然對兩位謀士道:“我欲去探望一位老友,現在走、明日回,不知你們有興趣同去嗎?”

“哦?”已經連續趕路三四天,沈明臣早就悶得渾身難受,聞言雀躍道:“好啊,好啊!”

余寅卻興趣缺缺道:“如果不是正事,學生還是不去了。”一路上都是沈默和沈明臣兩人在談天說地,他卻很少插言,尤其是發現了沈默帶了整整兩箱子書籍後,便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讀書上,直接不理會外面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