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六七章 《登極詔》(中)

高拱這話其實有些矯情,嘉靖的胡作非為,徐階的無可奈何,他都是看在眼裏的。若是徐階真的直言不諱的話,恐怕也就沒有這份《遺詔》出爐了。如果沒有這份《遺詔》,要想改正嘉靖的錯誤,肯定會困難許多。

這裏面的邏輯並不復雜,高拱豈能搞不清楚?他之所以還要這樣說,無非是對徐階有怨氣,借題發揮罷了。

沈默不禁暗暗搖頭,心說這話要是傳出去,多少人得側目而視,嘀咕高拱怎麽這樣?站著說話不腰疼?徐階的難處你就看不見?還是說非得他直言壯烈了,然後把擬《遺詔》的機會讓給你,才算是好樣的?

真讓你寫的話,八成比徐階罵得還狠!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自己真得不顧師生名分,站在高拱這邊,也不可能把徐閣老擊敗的。俗話說‘人心向背定成敗’,現在大快人心的《遺詔》已經公布,徐閣老將得到萬眾擁戴,其權勢遠超當年的嚴嵩,選擇這個時候和他對著幹,死相一定很難看。

高拱多聰明的一個人啊,怎麽就看不清這點呢?莫非入閣驟貴使他自我膨脹,已經不能正確認識雙方的力量差別了?

沈默還真猜對了,高拱這人確實器量不大,否則也不會三番兩次挑戰徐階。以前,兩人尚且只是言語上的交鋒,內心裏的較勁兒,現在《遺囑》一出,自以為新君帝師,必登首揆的高拱,卻完全被排斥在密議起草之外,惘惘若失之余,情感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加之他已經知道,胡應嘉彈劾自己的事情,堅信那是徐階在幕後指使,欲置自己於死地,所以他認為自己已被逼到懸崖邊上,不想粉身碎骨,只能奮起反擊。

高拱把反擊的希望,寄托在了新君的《登極詔》上。

如果說《遺詔》是上代皇帝的最後陳詞,《登極詔》就是新任皇帝的就職報告,這兩道詔書前後呼應,是王朝更替的最醒目標志,且同樣具有強大效力——《遺詔》是先帝留訓,嗣皇帝理應恭謹恪行;而《登極詔》則是以當今皇帝的名義,頒布的政策宣言,本人根本更應信守。

而且它們還有個共同的特點——大都由輔政大臣來草擬,《遺詔》自不消說,兒子哪能擅改老子的遺訓,哪怕只是以他老子名義擬就的;《登極詔》則因為新君初臨大寶,對國計大政還不了解,威信也沒樹立起來,所以還得照著大臣的意思來。

兩道詔書從效應上講,是差不多的。所以高拱希望自己能主導《登極詔》,抵消掉《遺詔》對徐階的加分……既然是以新君的名義頒布,想拿到主導權,得到新君的支持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高拱覺著憑自己和新君的親密關系,真要爭起來的話,徐階肯定拍馬難及,但要是沈默支持徐階的話,他就沒把握了。在開戰之前,為免大意失荊州,高拱覺著有必要先做通沈默的工作。也沒指望著他會幫自己,只要能保持中立,高拱就很滿意了。

沈默明白了高拱的意思,但他不可能站在高拱這邊,因為他根本不迷信《登極詔》的作用,道理不難理解……《登極詔》要是和《遺詔》南轅北轍,完全推翻先帝遺訓的話,新君就會落下不孝的惡名,起草大臣更要被罵‘不忠不孝’;若是和《遺詔》雷同,人們也只會認為是徐階的功勞,不會領他高拱的情。

還有個辦法,就是基本肯定《遺詔》的思想,但改變其具體的措施,這是唯一不用承擔輿論壓力,還能彰顯撰寫者存在感的方法。但問題是,徐階張居正所擬的詔書,言簡意賅到了極點,尤其是在具體措施上,更是惜墨如金,只將眾望所歸、不得不做的事體……諸如罷齋醮、停土木、止采買、起復建言得罪大臣……一一列出。其余但凡可以商榷的措施,皆用留白。

不管你《登極詔》裏怎麽寫,也只是在其留白上塗鴉,都對前者沒有影響……除非你敢倒行逆施,那就不只是不忠不孝的問題,直接禍國殃民了。

總之,一份‘偉光正’的《遺詔》珠玉在前,根本不給你《登極詔》另做文章的機會,這顯然是徐階和張居正提前設計好的,以這兩人的功力,做到這點完全沒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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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其中的道道想明白了,似乎答案也出來了——遠離高拱,不要陪他一起完蛋。但沈默不打算這樣做,他也有自己的考慮……徐階單獨找張居正草擬《遺詔》,也就徹底確定了其衣缽傳人的位置。自己原本還幻想著,憑這些年的勞苦功高,就算不能贏過張居正,也該和他平分秋色。可惜親生的就是親生的,自己這個後娘養的,做牛做馬也比不了。

眼看日後內閣就是徐階的天下,如果高拱再被趕出去,就是徐閣老一家獨大,必然著力扶植張居正,自己則會處於尷尬的邊緣地位。考慮到張太嶽今年也才四十二歲,要是被他甩下了,可就是一輩子,這是沈默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