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二一章 白刃不相饒(中)

文淵閣,首輔值房。

聽他給自己戴高帽,徐階表情卻沒有放松,他知道,這是欲抑先揚而已。便抿著嘴,聽朱衡接著道:“正因為深孚朝野之望,您才萬萬不能偏心啊……”

“老夫如何偏心了?”徐階啜一口茶,垂下眼瞼道。

“都到什麽時候了?”趙貞吉冷不丁又橫出一炮道:“您還死護著張太嶽不放,莫非他真是您親生的不成?”人家都是被挫折磨沒了脾氣,趙貞吉卻是越老越辣,越挫越勇,到死不吃虧的主。

‘啪’地一聲,徐階將茶盞重重擱在桌上,怒視著趙貞吉道:“你也號稱大家,怎麽也學那潑婦造謠?!”

見師相真生氣了,趙貞吉也只能把脾氣壓住,悶聲道:“師相恕罪,我也是著急。現在外頭風潮已起,要求嚴懲兇手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已經有滔天之勢!您老再捂著蓋著的話,可是要引火上身的……”

“唉,你這個脾氣呀,早晚非吃虧不行……”徐階深深嘆息一聲,也不再跟他一般見識。

“只要師相好好的,我就是吃虧,又能虧到哪去呢?”為了說服徐階,趙貞吉不惜忍著反胃道:“您老是我們的頂梁柱、當家人,可萬萬不能有失啊!”說著狠狠吐出一口濁氣道:“我這一大把年紀,也不怕您說我嚼舌,可今天這個局面,都是張居正那小子搞出來,您還一味的護著他,別說別人,我們就先不願意了!”

徐階又嘆了口氣,一直以來,他最擔心的事情出現了……徐黨中人不顧自己的意願,要求放棄張居正,這件事本身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它背後透出的信息……人心散了,要不聽自己招呼了!

比起失去張居正,徐階更在意的,是失去對黨羽的控制。他知道,如果說服不了朱衡和趙貞吉,下面的人就會擅自行動,那自己辛苦打造的龐大勢力,就會分崩離析,這是他無法接受的。

“你們的拳拳之心,老夫很是感動。”所以徐階只能耐下性子道:“但不得不說,你們的想法太幼稚了。”

兩人便不吭聲,等著他說點不幼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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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案子到如今,說復雜是真復雜,但說簡單,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徐階也不著急,跟他們緩緩道:“查王廷相,就會查到李春芳,查李春芳,就會查到張居正……若連張居正也查出來,老夫哪還有臉再立足朝堂?”頓一頓道:“說起來,也是老夫的失誤,原以為拙言受些委屈,便能把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說著無奈的喟嘆道:“誰知道竟會愈演愈烈,鬧得愈發不可收拾。”為什當日一聽說隆慶上了左安門,徐閣老會那樣的失態,就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又打錯算盤……這個案子,捂是捂不住了。

到了徐渭那祭文一問世,無異於火上澆油,讓徐閣老徹徹底地陷入了被動,在所有人看來,他都必須馬上壯士斷腕了。

而趙貞吉和朱衡此次前來,正是代表徐黨上下,一是問計,二是請求徐階以大局為重,不要再一味偏袒了。

聽到徐階吐出苦衷,趙貞吉心中暗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便嘆口氣道:“當時我說,逝者已矣,縱使給胡宗憲個無上哀榮又能怎樣?我和他那麽大過節都放下了,師相卻還放不下。”

“這不是仇不仇的問題。”徐階搖頭道:“他不是翰林,給不了‘文’字,其次就是‘忠’或‘襄’,老夫當年力主削他的兵權,這次拿他進京也是我首肯,焉能給他個‘忠’字?”說著有些郁悶道:“其實給個‘襄湣’,是恰如其分的,只是有人要借題發揮,你就算給個‘忠襄’,他也一樣會鬧事的!”

“什麽人要借題發揮?”趙貞吉心驚道,朱衡也緊張地望著徐階。

“……”徐階陷入了沉默,其實當日,一經張居正提醒,他便意識到,自己被沈默算計了。可笑自己當初還以為,沈默主動把案子壓下,是不敢和自己起沖突的表現。誰知沈默是像當年成祖遠征草原,能在發現蒙古大營後勒馬潛行,而不馬上發動攻擊,並不是怕了蒙古人,只是希望以最小的代價,獲取勝利罷了。

當然直到現在,徐階還不認為,沈默會把目標定在自己身上。因為大明朝就是靠個‘綱常’維系,天地君親師,是絕對不能違背的。大明疆域雖大,沒有欺師滅祖者立錐之地;聖眷再隆,也不可能袒護一個,視綱常於無物的孽畜!

所以除非沈默想同歸於盡,否則絕不會有,把自己這個首輔扳倒的念頭。至於其真實動機,徐階認為是,想逼自己清理門戶,真正確立他首輔接替人的地位。反復推敲後,徐閣老確定不會有誤,在齒寒之余,也不禁暗暗贊嘆,真是砒霜拌大蒜,又毒又辣,這學生,已經青出於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