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二四章 不如歸去(上)

皇帝很快駁回了他的辭呈,這樣徐閣老心裏好受一些,但他不能馬上回去上班。別忘了當初那些言官彈劾高拱時,其中便有一條罪名‘一欸挽留,即復出視事’,這在世人看來,是權欲太重的虛偽表現。

所以徐階仍然待在家裏,已經遞上了他的第二封辭呈,並正在寫第三封,等那封被駁回後,再把這封遞上,以示自己並不貪戀權位,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而皇宮裏,隆慶皇帝正因為百官的過激反應,而深感憤怒和恐懼。這不過是自己的一次試探,竟然惹得京中百官、六部九卿一起上疏,要求挽留徐階、並把張齊說成是大奸大邪、十惡不赦之人。其指桑罵槐的意味,皇帝就是再遲鈍,也能感受得到。

雖然迫於壓力,將張齊外調,但隆慶心裏,卻愈加感覺他那句‘天下人只知有階,不知有陛下’,說的一點就沒錯。只是面對群情洶洶,幾乎要集體罷朝的架勢……尤其是連先帝留給他護國的楊博也加入其中,讓他不敢冒此大不韙,只能違心挽留徐階,但皇帝心中的郁悶,可絲毫不比徐階差。

小蜜蜂停止了采蜜,變身為逮著誰蟄誰的大馬蜂,一時間,乾清宮中風聲鶴唳,宮人們全都瑟縮小心,連說話都不敢大聲,唯恐忤了皇帝,白吃一頓棍子。

這種時候,陳宏自然須臾不離帝側,隆慶屏退左右,定定地望著他道:“難道朕這個皇帝,就拿徐階沒辦法嗎?”

陳宏雖然確有受人所托,但在他心裏,這個從小看著長大的皇帝,才是第一位的。之前他的所作所為,也大都是為了隆慶考慮,現在也不例外,便如實答道:“現在看來,他在朝野的聲望太高了,如果皇上強行撤掉他,恐怕後果不堪設想。”他壓低聲音道:“六科廊有封駁權,如果上諭被駁回來,皇上的顏面會不好看。除非……”

皇帝剛要失望,卻聽陳宏話鋒一轉道:“如果他自己想走,群臣自然無話可說。”

“他能自己想走嗎?”皇帝指著那份徐階的自辯疏道:“你也看過這個,通篇都在叫撞天屈,沒有比這更假的辭呈了。”

“是……”陳宏點點頭,低聲道:“老奴有個辦法,說不定能行。”

“講。”

“您可以讓張師傅去問問,徐閣老到底是個什麽想法。”陳宏聲音低低道。不愧是練過葵花寶典的老太監,出招又陰又毒。

“讓張師傅去問?”皇帝一愣,尋思了好一會兒,不由搖頭道:“這太不妥了吧?”其實應該說,這太無恥了吧。在人家上了辭呈之後,你還派人去問,你到底是真想走,還是假想走?你說人家還則咋回答?難道說,不是,我逗你玩呢。

徐閣老只能說:‘是真想走。’但這還在其次,關鍵是讓徐階徹底明白皇帝的態度,倒要看他會不會裝傻充愣、死皮賴臉下去。以士大夫那點臭清高,所謂‘士可殺、不可辱’,徐階哪還有臉再待下去?

這個法子,只有兩個字能形容,那就是‘無賴’,不愧是太監想出來的。

然而皇帝本身就是天下頭號無賴,所以隆慶對這法子,並無什麽抵觸之感,唯一覺著不妥的,是他的‘張師傅’,這樣對待師相的話,恐怕會很為難。

“皇上,老奴知道您愛護張師傅。”陳宏知道隆慶的想法,便沉聲道:“但老奴以為,您要是真愛護他,就更應該讓他走這一趟。”

“為何?”隆慶皺眉問道。

“一來,借此可以看看,他的心到底是不是向著皇上。”陳宏道:“二來,胡宗憲一案後,張師傅雖然未受牽連,但總有些閑言碎語,這時候您給他以信任,讓他去完成這項使命,就沒人再敢說三道四了。”

“唔,有些道理。”隆慶不禁頷首道。

※※※

就在隆慶和心腹太監秘議驅階時,徐階府上卻來了位不速之客——王襞王東崖。

聽說王襞駕到,徐階竟親自出迎,把他接到正廳奉茶。以徐閣老如今的身份,除非是皇帝駕臨,否則朝中還沒有,需要他如此隆重接待的呢。但朝中沒有,並不代表在野的也沒有,這位王老先生雖是布衣,可徐階卻不敢稍有怠慢,因為他是泰州學派的掌門人,也是當年統合王學,全力支持徐階上位之人。

按理說,徐階還得喊他一聲師叔,只是他現在身份貴重,所以兩人以平輩相稱。

“想不到靈濟宮一別,今日又見到東崖先生了。”今年的靈濟宮講學,王襞也應邀前來參加,和徐階已經見了幾面。原本王襞說出了十五就會離開,徐階已經提前為他踐行,現在都正月十八了,所以他才有此一說。

“本來是要走的。”雖然比徐階年輕十歲,但因為長期奔波講學,顯得和他年紀相仿的王襞道:“但聽說存齋公遇到些麻煩,便留下來多待了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