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八六章 願在法場證菩提(中)

聽完沈默的話,張居正沉默許久,才深深望著他道:“你會交權麽?”

“我不是戀棧權位之人,也沒想過要獨裁。權,我是一定會交的!”沈默眉頭緊蹙,沉聲道:“但什麽方式交,交給誰,這是我在意的。”

“你執念了。”張居正搖搖頭,蒼聲道:“臣子的權力再大,大不過皇上,只要他一道中旨,就算有六科封駁,你還有臉再待下去麽?”

“皇帝能一句話拿下我這個首輔!”沈默毫不客氣的噴道:“就能一句話把你的改革全都推翻!”

“……”張居正一下子愣怔了,不禁搖頭道:“那不一樣的。”

“有什麽不一樣,是換掉我這個恩澤百官的首輔容易,還是推翻你那專惹人煩的新政容易?”沈默冷笑一聲道:“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你覺著皇帝是你的學生,他應該會聽你的!但我告訴你,將來若是他能拿下我,就說明皇帝極度看重自己的權力,而你的考成法,將是他最不能容忍的!”

張居正無言以對了,因為沈默說的不錯。考成法中最重要的‘監管執行’一條規定:‘撫按官有延誤者,六部舉之,各部院有容隱者,科臣舉之,六科有容隱欺蔽者,內閣舉之……’意思是,由中央六部來監督地方各省;由六科來監督中央六部……至於科道,由內閣來管!

兩百年前,太祖皇帝在創立政體的時候,核心思想便是制衡。六部級別高,權力小,言官級別小,權力大,誰也壓不倒誰,自然就不會出現哪一方權柄過重,尾大不掉的問題。尤其是六科,雖然只有七品,但權力大得驚人,上至皇帝,下至百官,沒有不怕他們的。哪怕是漸漸成為宰相的內閣,也一樣管不著他們,反而得每月兩次會揖,把最新的情況和他們通氣,有什麽大事商量著來。如果對內閣的決定不滿意,六科回頭就能翻臉駁回,讓你下不來台。

這種朱元璋式的互相限制、互相制約。在張居正看來,固然防止了權臣的出現,對國家卻不是什麽好事……一件事情交代下去,你講一句他講一句,爭得天翻地覆。十天半個月下來,什麽都沒辦成。張居正一貫深惡痛絕這種沒完沒了的虛耗。

他認為要專心做事,就得‘省議論’,大家省省口水,聽內閣的命令辦事就成!於是在他的主張下,連平時監督他人的六科和禦史,都要考核工作成績。

以六科制六部,以內閣制六科,實現內閣的獨裁,這就是張居正考成法的潛台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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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離去後不久,乾清宮太監魏朝又來了,帶來了皇帝的私人宣慰道:‘朕今覽元輔所奏,得知先生之父,棄世十余日了,痛悼良久。先生哀痛之心,當不知何如哩!然天降先生,非尋常者比,親承先帝付托,輔朕沖幼,社稷奠安,天下太平,莫大之忠,自古罕有。先生父靈,必是歡妥,今宜以朕為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朕幸甚,天下幸甚。’與之前的官樣文章不同,這一次的宣慰,帶著濃濃的情誼和極高的贊許。

除此之外,還有皇帝所賜的銀五百兩、纻絲十表裏、新鈔一萬貫、白米二十石、香油二百斤、各樣碎香二十斤、蠟燭一百對、麻布五十匹。兩宮皇太後也是照樣賜唁。

張居正感激涕零、磕頭謝恩,魏朝借著上前攙扶的機會,在他耳邊小聲道:“太後和皇上有話給老先生,皇上離不開您,千萬不要離京啊……”

張居正不動聲色地點點頭,聲音低沉道:“請公公轉告皇上、聖母,臣不忠不孝,禍延臣父,乃蒙聖慈哀憐犬馬余生,慰諭優渥。臣哀毀昏迷,不能措詞,容臣些許時日,恢復神智再說。”

魏朝點點頭道:“奴婢記住了。”

待送走了魏朝,張居正對著皇帝送來的禮物定定發怔。就像他方才所說,一聽到自己父親去世,皇家便又是宣慰,又是賜賻,拉攏親近之意十分明顯。這也正是張居正想要奪情的初衷之一,小皇帝大婚之後,肯定是想要親政的。但那勢單力孤的母子倆,恐怕連面對沈首輔的勇氣都沒有,當然需要自己這個帝師留在京城。

這下張居正明白了,沈默為什麽一定要自己丁憂了……不想讓自己和皇帝連成一氣,威脅到他的地位。然而此念一生,他自己先搖起頭來,沈默要是有私心的話,六年前就把自己踢回老家了……

到底是遵照沈默的意思,乖乖丁憂致仕,還是按照自己心裏所想,從了皇帝的心意?張居正著實有些猶豫起來。反復思考還是拿不定主意,他決定等等再看,反正不管哪個決定,自己都得先上請求丁憂的奏疏,不妨看看皇帝結和百官反應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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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分兩頭,從張居正那裏回來,魏朝便前去乾清宮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