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零零章 大時代之風起青萍之末(上)

十月十九日,萬歷皇帝的《誡諭群臣疏》便直接由中旨下達給各衙門:

‘朕繼大統以來,風氣日下,士習澆漓,官方刓缺,主權不尊。官吏鉆窺隙竇,巧為獵取之媒,鼓煽朋儔,公事排擠之術,詆忠直廉退之人為無用,贊讒妄阿諛之徒為有才,致使朝廷威福之柄,徒為人臣酬報之資,四維幾至於不振,九德何由而鹹事?朕靜觀八載,深燭弊源,亟欲大事芟除,用以廓清氛濁,但念臨禦茲始,解澤方覃,鏟鋤或及於芝蘭,密網恐驚乎鸞鳳,是用去其太甚,薄示戒懲,余皆曲賜矜原,與之更始。’

“《書》不雲乎?‘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朕誡諭群臣,亦宜痛湔宿垢,共襄王道之成。自今以後,人人都要精白身心,恪恭職守,不得懷私罔上,持祿養交,不得依阿附和隨波逐流,不得危言聳聽以亂政。任輔弼者當協恭和衷,不得昵比於淫朋,以塞公正之路。掌銓衡者當虛心鑒物,毋任情於好惡,以開邪枉之門。有官守的堂官,無論內外,都要盡忠職,守法度,不得貪贓瀆職,亂天下之政。有言責的科道,個個都要公是公非,直言敢論。總之作大臣的,要有正色立朝的風範,做小臣的,應有不阿不諛的氣節。努力使朝政肅清,道泰時康,如果沉溺故常,堅守故轍,置朝廷憲典法守而不顧,則我祖宗憲典甚嚴,朕不敢赦!”

一篇殺氣騰騰的詔書,如晴天霹靂炸響,再配合上即將京察的背景,足以讓百官人人自危,更因為其含有對沈默全盤否定的真意,惹得群情激憤。

看到這篇詔令,內閣諸公登時就炸了鍋。在早會上,陸樹聲大聲質問道:“為何這樣重大的詔書,內閣事先不得與聞!”

“未經鳳台鸞閣,直接就明旨下達,這置內閣、六科、通政司於何地?”開炮的時候自然少不了魏學增,他豁然起身道:“不行,我們得立即上書,要皇上收回成命!”

“朝廷有明文定規。”唐汝楫也表態道:“一切詔書須得內閣草擬,禦筆親批後,詔至六科駁正,最後送通政司明發,這才是有效的政令。”頓一下道:“否則便是亂命,臣下不予奉行!”於是幾位閣臣便摩拳擦掌,準備寫奏章駁斥此事。

“諸位不必如此緊張。”這時張四維才出聲道:“此事內閣是知道的。”

“內閣知道?”眾人的目光投過去。

“是。”張四維點點頭,面無表情道:“這份奏疏是不顧起草的。”

“你?”閣臣們瞪大眼,半晌方道:“元輔為何要這樣做?”

“聖命不可違……”張四維緩緩道:“我也只是將上諭復述一遍。”

“元輔把自己當成什麽了?”魏學增臉色陰沉道:“首輔是用來燮理陰陽,啟道聖德的,不是抄抄寫寫的翰墨之臣!”

“魏閣老這話不妥吧?”這一下刺到了張四維的痛處,他也陰下臉道:“我朝閣臣之設,只備論思顧問之職,原非宰相。中有一二權勢稍重者,皆上竊君上之威重,下侵六曹之職掌,終以取禍。你要我重蹈覆轍麽?”

“這是什麽話?”陸樹聲勃然大怒道:“我大學士雖無相名,卻有相權!所以天下人才說‘入閣為相’,就連世廟和先帝都以宰相稱呼,怎麽到了元輔嘴裏,就成了一錢不值呢?”氣得他吹胡子瞪眼道:“難道幾代閣臣辛苦爭來的相權,就要讓元輔拱手交出了麽?”

張四維本是想用冠冕堂皇之言搪塞,無奈陸樹聲一語道破了人人意會,卻無人敢說的天機,這讓他尷尬異常,只能悶聲辯解道:“內閣的權力不谷自然要維護,但也不能純為反對而反對,皇上此番諭旨,已經言明是‘誡諭群臣’,不論內容如何,都應該完全表達聖上的意思。小臣尚能直言是非,難道皇上連表達自身意願的權力都沒有?”

“皇上能跟小臣一樣麽?”魏學增大搖其頭道:“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著朝廷,代表著國家的意志。你可知道,這番不負責任的言論,將給朝野帶來多大的混亂?!”

“魏閣老,注意你的言辭。”張四維板著臉道:“皇上不過是命群臣恪盡職守,不黨不群,這是很正常的聖訓,怎麽就會帶來混亂呢?”

“但在沈閣老屍骨未寒之際,在京察前夕發表這種聖訓,就很不正常了!”魏學增拉高嗓門道:“什麽叫‘繼大統以來,風氣日下,士習澆漓,官方刓缺,主權不尊?什麽叫’朝廷威福之柄,徒為人臣酬報之資,四維幾至於不振,九德何由而鹹事?難道八年萬歷新政,在皇上眼裏就是這樣不堪?難道四海升平,天下稱治的大明朝,在皇上看來,竟然如此黑暗?!”

“你不要斷章取義,皇上要是說‘天下海晏河清,百官都很稱職,那還怎麽訓誡?’做父親的不能誇獎兒子,做皇帝的不能稱贊大臣,這是很平常的道理。對於皇上說的話,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這才是為臣之道。”張四維奉行‘聖人之怒,不在臉上’,雖然一腔悶火煮得熟牛頭,但他吸取當年高拱的教訓,卻強忍著不想撕破臉大家都難看。想著今兒個好歹做個‘哀兵’,先把這一關敷衍過去再說:“我知道你們生氣,多半在我沒有跟你們事先通氣,然而平台單獨召見首輔,這是朝廷的議事制度。皇上讓我先不要聲張,我難道陽奉陰違,這是為臣之道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