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零四章 人從海上來(上)

那一晚的談話,當事人諱莫如深,後人只能憑借猜測,臆造出各種版本。沈家老三到底有沒有弑祖,究竟是不是沈默為了避免父子相承而借題發揮,也是縈繞在沈默身後久久不去的五大疑案之首,不知養活了多少史家墨客。然而在當時當世,這還只是一件不為人知的隱秘,就像那艘緩緩駛在東海上的遠洋海船,在歷史車輪碾起的滾滾煙塵中絲毫不引人矚目。

這艘三層大海船‘寧波’號,是皇家第二護航公司旗下的十艘超級客船之一,運營的航線是從大明的第十四個布政司,安南布政使司的峴港到亞洲最大的港口城市,南直隸上海府。這也是公認的黃金客運航線,因此母公司為其配備了最大最豪華的海船。不同於以往以貨運為主,絲毫不考慮搭乘人員舒適與否的慣例,這艘海船的建造者,把全部力量都放在營建豪華與舒適的空間上。它擁有高度跨三層甲板的豪華餐廳,十間頭等客艙是獨立的兩層套間,裏面有精細的木質鑲板裝飾,配以高級家具以及其它各種適宜在船上擺放的高級裝飾。地板鋪的是昂貴的波斯地毯,木質桌椅家具,重得都擡不動。

哪怕四十間高級客艙,也都是獨立的套房,盥洗室也是單獨的,裝修也只是不如頭等艙豪奢,但也比其它船上的頂級客艙豪華舒適多了。這五十間豪華客艙,加上為貴客服務的餐廳、楚館、賭場、戲台、健身房,占據了甲板以上的三層,其寬敞舒適可想而知。當然,船資也是超過其它船數倍,但依然是一票難求,通常需要提前數月預定才能成行。

據說最下層甲板是普通艙,二十人一間的大通鋪,與其他的船只並無二致,當然票價也便宜。乘客多為計劃在中南半島營造新生活的移民,或者返回故鄉探親的移民、小商人之類,但是最下層與上三層並不相連,所以雙方誰也感覺不到對方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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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波號之所以廣受追捧,很大原因在於它打破了相對封閉的乘船環境,將乘客的活動空間拓展到了餐廳、賭館之類的公共區域,這樣不僅使旅途不再枯燥,還給人們創造了絕佳的交際機會……要想成功,先修人脈。頭等艙和高級艙的乘客非富即貴,最次也是跨國公司的大掌櫃,平日裏可不是想見就見,但這半個月的旅途,大家能夠擡頭不見低頭見,可謂拉近距離的黃金機會。因此價錢再高,也有的是人願意埋單。

旅途漫長,人也確實需要夥伴,朝夕相對,也容易拉近距離,開船沒幾日,乘客們就彼此熟悉了,然後便像之前每次的航行那樣,人們開始輪流做東都舉行酒會,夜夜笙歌,樂此不疲。

這天正逢冬月十六,黃澄澄的圓月掛在海上,銀輝映照著萬頃碧波,自然又給了人們歡宴的借口。今日做東的是住在天字甲號房的呂相公,乃是浙西呂家的近支子弟,三十多歲時被派去中南半島開拓家族生意,到如今十年時間,呂家的產業遍布全島,經營範圍從香料藥材到蔗糖大米,從生絲木材到寶石礦藏,可謂是無所不包。而且他還娶了暹羅王的姐姐為繼室夫人,成為了中南第一大國暹羅的國商,在中南半島可謂呼風喚雨,打個噴嚏都能下三天雨。

不過船上眾人最看重的,不是他暹羅國舅的地位,而是他呂家子弟的身份。自從嚴家被除名後,呂家便被遞補進了九大家,至今已近二十年。雖然在九大家中屬於後進,但畢竟是東南九大家之一啊!

東南九大家,在普通民眾心中似有若無。但在中上層的官紳富商心裏,絕對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士紳階層有一句流傳甚廣的話,叫‘淮河以北姓朱,淮河以南姓沈。’這個沈,自然是那位失蹤經年的沈閣老,而沈閣老本事再大,也不能以一人之力控制東南,他是通過九大家,來實現自己的意志的。

當沈閣老失蹤後,東南的威柄自然落在了九大家手中,據說九大家有一個很隱秘的理事會,是協調統一九大家意見的機構。這個理事會便是東南的最高權力,它做出的決定無人敢違逆,它要幹的事情,就一定能幹成。甚至連東南各省的封疆督撫,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拜碼頭,如果不入九大家的法眼,最好直接上疏請辭,否則下場一定很難看。

而且九大家還是大明向外開拓的急先鋒。在海外華人心中,強大無比的南洋公司,據說就是九大家的生意。所以無論你的根基在國內還是南洋,如果能和九大家的上層交上朋友,未來基本就是一句歇後語了——芝麻開花節節高。

呂相公早習慣了被人眾星捧月,也十分老練的待人接物。世家子弟的底蘊,和多年的磨煉,讓他將高傲深藏心中,表露出來的,則是一片花團錦簇。不過如此應酬多了,他也會感到索然無味,畢竟人人都想巴結於他,值得他交往的人,卻實在太少了。